陳棟、張玟榕、李昶毅、毛凱恩
【專題記者陳棟、張玟榕、李昶毅、毛凱恩綜合報導】「只要讓我贏一次,人生全都不一樣了。」在台灣,一場賽鴿牽動上億元的金錢分配,檯面下賭金驚人,每隻鴿子都是就此翻身的希望。為確保賽事公平,台灣獨步發展海上放飛、鴿子一生只能比一次賽等在地文化。台灣擁有數十年賽鴿歷史,俱備國際級實力與消費力,卻是國際鴿聯中唯一非由政府管理的會員國。目前也面臨擄鴿勒贖、獎金該如何課稅等問題。
「賭」字成誘因 養鴿人投注心血
賽鴿學問可粗略分為「種」、「養」、「訓」三類。「種」即育種,賽鴿的血統是鴿友判斷幼鴿能否脫穎而出的關鍵,因此許多鴿友會以高價標取名鴿育種。鴿友也會從羽毛、鴿眼、骨骼等特徵來判斷一隻鴿子的好壞。「養」同為一門學問,某北部資深鴿友L(化名)表示,除了掌握生理構造,也要研究鴿子的營養攝取、藥物使用。
訓練則是日後決勝負的關鍵。當幼鴿學會飛行後,養鴿人會逐步訓練賽鴿繞圈飛行,並引導賽鴿辨識方位,使其回到自己的鴿舍中。隨賽鴿年齡增長,養鴿人會帶賽鴿至外地放飛,逐漸拉長其飛行距離,以備日後比賽。
人稱「財哥」的林木松擁有20多年賽鴿經驗,頭一回比賽就養出唯一歸返的鴿子,在當時為他賺進新台幣三百多萬元。後來他決定將錢全拿來投資鴿子,從此一頭栽進賽鴿的世界,「賽鴿迷人的地方就是『賭』,但最重要還是要對鴿子有興趣。」林木松因為賽鴿而有一片天,更在嘉義北港斥資500萬,打造120坪的鴿舍,相當於一個國際標準籃球場。
鴿友劉信雄認為,台灣賽鴿文化的最大特色就是賭金很高,加上賠率很難預料,過去曾有人賭幾十萬賺2000多萬,「大家都會覺得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到時候什麼都有了。」不過他也強調,賽鴿跟六合彩等賭博不同,六合彩單純靠運氣,賽鴿還要看育種跟訓練技術等專業。
鴿友L說:「玩賽鴿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輸錢,另外5%的人輸輸贏贏,最後5%投入比較多的資源,才有較高的獲勝機率。」他也分享高成本投入的案例,例如有獸醫也在飼養賽鴿,不但請專人管理,更會花錢採購較好品種。謝姓鴿友指出,現在許多鴿舍改以企業化經營,育種、訓練、醫療、會計都採專業分工,投入許多成本。
台灣賽制特殊 牽動龐大利益
一般而言,鴿會每年會舉辦春、夏、冬共三季比賽,每季至少上萬隻鴿子參賽。若養鴿人有意參賽,需為每一隻參賽賽鴿購置內含辨識資訊的腳環。比賽由兩關資格賽加上五關正式比賽,構成五至六周的賽季。比賽的每一關會逐步拉長飛行距離,賽鴿要在時限內飛回鴿舍才得以晉級。到了最後第五關時,只會留下最優秀的賽鴿,挑戰長達三百至三百五十公里的歸巢之路,相當於台北至高雄單程距離。
為避免陸地上A、B舍作弊方式(註),台灣所有鴿會都已採用「海翔制」,由各區數十個鴿會聯合雇用船隻出港統一放飛,賽鴿再各自飛回原鴿舍。除了晉級所要求的速度外,每一次比賽,賽鴿都須面臨季風、海象等挑戰,到了陸地上也有如電線、地形等阻礙,加上長距離的飛行,賽鴿「歸返率」會逐關降低。到了第五關,常剩不到百分之十的歸返率,代表許多賽鴿並未在規定時間內抵達家門,有的甚至從此便沒再飛回來。
註:A、B舍之作弊方式,即自小訓練賽鴿同時認識兩個鴿舍,並在比賽時引導賽鴿飛至較近鴿舍,再以車輛等交通工具迅速運至比賽指定、較遠的終點鴿舍,騙取較好成績。
最後留下來的賽鴿,依規定不能繼續參加下一季比賽,而會轉為「種鴿」,養育參與往後賽事的下一代。賽鴿生涯中唯一一場的比賽成績,便會確立牠在種鴿拍賣會上的價值,戰功彪炳的賽鴿甚至能達到上百萬的價碼。不過這並非台灣賽鴿人主要的獲利方式,劉信雄補充,台灣人的觀念並不想賣好的種鴿,「為了不讓別人拿我的鴿子去育種,反過來跟我競爭。」
每場賽事獎金來自報名時腳環費用,依鴿會不同有1000至3000元不等的價格。在扣除鴿會抽成的5%後,其餘便依比賽成績優劣分配不同比例的獎金。參與規模越大,雖競爭越趨激烈,相對的獎金也會隨之攀高,大型賽事總獎金可高達千萬。不過相較於檯面上的「獎金」,檯面下總金額可以破億的「賭金」,才是能否在比賽中獲利的關鍵。
鴿友通常會額外下注在自己參賽的鴿子上,俗稱「插組」。劉信雄解釋,賽鴿比賽分五關,插組(下注)也分五關,到後來累積賭金越來越多,一場賽事的總賭金甚至可高達六、七億元。此外,台灣各地鴿會通常僅允許參賽鴿友下注,非養鴿人則需用入股的方式間接下注,並依投資金額佔總賭金的比例分紅。
漫天不法獲利 擄、網鴿集團猖獗
在龐大的利益誘惑下,不法集團也蠢蠢欲動。「那天他們拿槍抵著我的頭,能不把鴿子交出去嗎?」林木松講起曾遭遇的擄鴿往事,彷若仍歷歷在目。當天清晨五點,已經贏了前三關的林木松正準備帶賽鴿出門訓練,誰知擄鴿強盜竟徹夜守在家門外,不但強行帶走全部比賽鴿子,甚至要脅600萬贖金。林木松表示,那季比賽他的賽鴿成績名列前茅,已賺入千萬,但因與強盜談判贖金破局,索性放棄最後兩關賽事,損失可能上看千萬,「給錢鴿子也不一定會放回來,反而容易被他們軟土深掘。」
劉信雄指出,黑道勒贖的情形其實很普遍,「很多確定你開始贏錢後,在比賽期間就把鴿子抓走。」因不付錢就無法贖回鴿子,不少鴿友為了完成剩餘賽事,便會忍痛繳付可能高達上百萬的贖金。
除了擄鴿強盜外,台灣還有更猖獗的網鴿犯罪集團,專門在賽鴿飛行路線架設網子,若賽鴿不幸中網,網鴿集團便會依鴿子腳環上的電話號碼,打給鴿友要脅贖金。劉信雄表示,台灣島嶼不大,加上採海翔制,鴿子登陸點大致相同,計算一下氣流即能得知飛行路線,因此對於網鴿集團而言,要找合適地方架設網子並不困難。
「我手上有你的13隻鴿子,總共13萬趕快匯到這個帳戶。」面對網鴿集團的勒索,三十年養鴿資歷的林童早已見怪不怪,所幸因其中無重要選手,並未支付贖金。「每一個賽鴿人都會遇到網鴿集團,」鴿友L提到,由於利益龐大,因此網鴿案件就像「警察要抓小偷,永遠都抓不完。」他提到,贖金會因時機而有所變動,以幼鴿為例,還在訓練期間每隻約五千元,開始下注後提高至七、八千元,比賽前可能高達數萬元。謝姓鴿友也曾聽聞,有網鴿集團開出一隻八萬元的價碼。
網鴿集團為求龐大利益,甚至發展出精細分工,放網、抓鴿子、勒索都由不同單位負責,造成贖金層層墊高。由於每個任務由不同人負責,加上匯款、取款時利用分別人頭帳戶與車手進行作業,也造成蒐證上的困難。鄭立帆表示,他也聽過付贖後不交鴿、一鴿多騙,甚至遇過鴿會相關人士與網鴿集團內神通外鬼的案例。「曾經跟擄鴿集團殺價5000塊,結果鴿子回來翅膀就少5根羽毛。」鄭立帆解釋,擄鴿集團故意傷害鴿子後再放回來,便是希望透過這樣的消息傳播,讓未來勒贖更為順利。
網鴿成賽鴿安全難題 比賽表現不易掌控
「有錢人可以贖回,但業餘玩家只能默默選擇放棄鴿子。」謝姓鴿友感嘆,網鴿勢必對比賽產生莫大影響。養鴿人雖會考慮鴿子的價值及勝率,衡量是否贖回,但若是重要「戰將」遭綁,必定會造成嚴重損失。鴿友L也表示,網鴿集團某些具有黑道背景,可從鴿環及其他管道得知主人住址等基本資料,為了人身安全問題只好付贖。
「不只是金錢損失,更影響鴿子培訓。」林童提到,假日時網鴿尤其頻繁,為降低被網機率,原定於高雄至後龍的訓練路徑,只好改採自嘉義出發的短程航線,這也造成比賽迫近,卻無法充分練習的難題。鄭立帆則表示,鴿子從出生、訓練到比賽的時間短暫,若是中途暫緩訓練,無法單純用加強訓練時間來彌補,在只能繼續照規畫進行的情況下,鴿子比賽表現上可能產生龐大差距。
劉信雄指出,遭捕的鴿子會被困在網上,在太陽的曝曬下動彈不得,容易造成鴿子翅膀、腳部擦傷,若受到驚嚇,更會嚴重影響飛行能力。林童說到,網鴿集罔顧鴿子安危,捕鴿、還鴿都容易傷到鴿子,讓養鴿人勞心費神,更加造成養育及復元上的困難。
刑罰輕 網鴿集團難根絕
「網鴿罰責小,網鴿集團自然層出不窮。」鄭立帆表示,網鴿初犯僅易科罰金,相較於得手的高報酬,不少人寧願選擇鋌而走險。他也說到,因網鴿破案難度高,頂多只能把網子撤掉,但抓不到犯人會使破案率降低,所以警察其實也不喜歡受理網鴿的報案。
苗栗縣警察局刑事警察大隊第二組組長鄭存成感嘆,網鴿案件通常以竊盜罪及恐嚇取財罪起訴,刑責為數個月的有期徒刑或數千元的易科罰金不等。罰責不重且獲利龐大的因素,導致再犯率高達八成。「107年春季賽前已上山掃網15次,」他也回應,警方都樂意受理民眾報案,目前警方會根據賽季推算,於賽鴿密集訓練的時間,主動加強山區的定期巡邏。但鄭存成坦言,網鴿集團僅能以現行犯逮捕,但他們多數會在山稜線的制高點把關、警戒,常常警方上山時便已人去樓空,僅能拆除犯案後留下的網子。
因網鴿問題實在過於猖獗,民間也會團結起來對付網鴿集團。各地鴿會皆會編列預算組成「掃網大隊」,清除網鴿集團架設的網子。鴿友L提到,最近開始有鴿友會利用空拍機巡邏,讓監控更容易。鄭立帆則指出,以北部賽鴿行經路線而言,網鴿的佈網也有特定路線,若每天固定巡視,網鴿集團自然難以下手。劉信雄則指出,一般是鴿會或民眾檢舉哪裡有鴿網,就會同警察去掃網,不過目前仍難以在現場抓到犯人。
鴿會管理參差不齊 倒會成隱憂
全台大小鴿會數量破百,全由民間力量籌組、運作,因此鴿會管理品質不一,會長捲款潛逃的事件時有所聞。「會長跑路,也只能摸摸鼻子算自己衰。」林童指出,地方鴿會捲款問題嚴重,光自己就遭遇三次。他回憶,第一次總金額高達3000萬元,當時星期五預計交鴿出賽,會長卻在星期四無預警捲款而逃。
劉信雄表示,現在鴿會創辦的共同戶頭,需要三人以上的印章才能提款,藉此避免捲款潛逃的風險。不過因為捲款潛逃之「款」是不合法的賭金,遇到此事,只能自認倒楣。若向檢調單位提告,反而會被以共同賭博等罪名起訴。鴿友廖志銘笑稱,遇到倒會就是俗稱的「第六關沒過」,比完五關卻還是領不到錢。
成本難計算 獎金課稅惹議
根據《所得稅法》及財政部核釋,將對賽鴿比賽的獎金扣除所需成本後,課徵綜合所得稅。若鴿友無法提出確切成本多寡,則以獎金收入的百分之三十計算。致力於推動賽鴿運動合法化的一鴿文創協理劉珍妮表示,財政部的公告內容將賽鴿比賽認定為競賽競技,「藉此認可賽鴿競賽並非賭博,而是合法的運動。」
因過往賽鴿獎金並未課稅,這項政策一出馬上招引鴿友反彈。在鴿友圈中甚至引起政府將對「賭金」課稅的謠言,然而事實上政府的課稅對象僅是比賽獎金。不過據國稅局某地方分局基層承辦人員透漏,雖然已建置「賽鴿活動課稅資料蒐集機制」,但目前為止尚未蒐集到賽鴿比賽的報稅資料,該分局也尚無相關宣導或是查稅計畫。
然而多數鴿友對成本計算仍有微詞,謝姓鴿友認為,現行規定須再經全盤考量,畢竟飼養、訓練的成本難以估計。「政府沒接觸到這個行業,他們不知道啊!」劉信雄直言,鴿子飼養成本不一,在難以舉證確切數目的情形下,政府直接公式化,將獎金的百分之三十視為成本,在實務上根本不可行。
《時代名鴿》雜誌第85期曾引用某會計師說法,指出要列舉必要經費給國稅局相當困難。諸如鴿舍、訓練費用等等共同的支出,該如何合理分攤至每一隻賽鴿身上?多隻賽鴿同時出賽,未得獎賽鴿之培訓成本,是否能計入比賽的必要費用等問題,導致目前報稅上的可行性及合理性都尚待討論。
課稅規定待改善 以符鴿友期待
「課稅的出發點是好的,但財政部應該找懂賽鴿文化的人來處理。」鄭立帆表示,這樣不僅可以對症下藥,也能保障賽鴿相關人員的權益。「解決網鴿問題最重要。」劉信雄認為,要課徵獎金稅收沒有關係,但相對應政府也應該積極處理賽鴿目前面臨的難題。林童也支持繳納合理稅金,促使政府介入管理,解決賽鴿界嚴重的網鴿現象。
台灣缺乏賽鴿的主管機關,目前賽鴿的進口與防疫歸農委會管轄,課稅則是財政部職責,競賽本身則應歸屬於體育署,未來若要發展合法博弈則會牽扯到交通部觀光局。鴿友L表示,其實多數鴿友都希望能合法化,搬上檯面。站在賽鴿未來發展的角度,劉珍妮期待政府收到稅收後,不僅是讓賽鴿合法化、去汙名化,同時能將稅金用於成立跨部會小組,讓賽鴿產業鏈更完善。至於網鴿問題,他也建議可以提撥獎金支持警察機關取締犯罪。
針對成立跨部會小組推動賽鴿產業發展的構想,體育署表示,在台灣賽鴿目前仍被視為「傳統活動」,並非亞奧運等級的「運動項目」,依中央政府規畫仍由農委會管轄。至於農委會作為現今賽鴿主要的管理機關,被問及賽鴿是否有合法化可能性,僅表示牽涉議題過大,不願多做回應。
課稅外的灰色地帶 賽鴿的插賭文化
若希望賽鴿能被認可成一個合法且正向的運動,劉珍妮表示,參賽總收入應只限於比賽獎金,盡全力掃蕩插賭行為。財政部提醒,賽鴿比賽若是涉及賭博,將依《中華民國刑法》沒收賭金,因而無課稅問題。警方在四年前曾取締南部某鴿會的賽鴿插組行為,法院審理認為鴿會以賽鴿返回終點時間、次序等偶然勝負,分配賭客下注的金額。且鴿會從中抽取百分之四賭金作為回扣,已經構成意圖營利供給賭博場所及聚眾賭博罪,相關負責人也陸續遭判刑。
中華民國賽鴿總會理事長周三郎指出,過往賽鴿是交由警察部門統一管理,整個比賽都受到嚴密監控、管制,並無地下賭博等亂象。他感嘆,私人地下協會快速興起且不受管理,但目前賽鴿總會並無強制力解決賭博問題,僅能以柔性勸導。他也強調,若能由政府配合、授權給總會代辦賽鴿業務,才能有效管理地下插賭的問題。
然而,台灣賽鴿產業的蓬勃發展,一大誘因來自龐大的賭金。現今若要全力掃蕩賭博,需思考對賽鴿整體產業規模的影響,不無可能在全面合法化後反倒參與人數萎縮。且如果未來僅剩競賽獎金,代表為數眾多本身並未飼養鴿子,但有在插賭的「鴿舍股東」將無法再參與其中。
現階段可能措施為發行賽鴿運動彩券,但《運動彩券發行條例》的立法精神卻與台灣賽鴿文化大相逕庭。依規定運動彩券是向大眾發行,與鴿會僅開放會員下注不同。另外,條例中也明定參與賽事之隊、職員不得購買彩券,和目前鴿友習慣重押自己愛鴿的文化扞格。因此,賽鴿文化的延續與相關金流的透明管理該如何調和,勢必是未來發展的一大挑戰。
政府與民間的糾葛 賽鴿合法的漫漫長路
與國際賽鴿界相比,台灣擁有極高的實力與競爭力,然而發展時間一長,牽扯勢力難免盤根錯節。承辦比賽的地方鴿會、執行公權力的警察與尚未明朗的政府主管機關,都會影響著充滿台灣在地特色的賽鴿文化,其未來該如何延續與協調。
「鴿子除非真的累到不行了,不然絕對不會停下來。」鄭立帆講著鴿子的特性,似乎也隱含著台灣人民對輸贏的執著。培育、訓練鴿子的樂趣,比賽獲勝的利益與成就感,共同建構了賽鴿的迷人之處。但賭博汙名如緊箍咒,賽鴿合法化之路勢必需要政府介入,然而政府也應理解現行的賽鴿文化,才不會反倒成為扼殺產業的元凶。
鴿子在天空飛翔,心裡有條回家的路,但台灣賽鴿的整體發展路線,尚處於前途未明的階段。害怕起霧的鴿子,在真的飛抵家門前,未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新聞來源:政大-大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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