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卉馨、吳佩容、范莛威、林莉庭
「其實我覺得家族治療(如附註)四個字,就是讓我的媽媽爸爸能夠有效溝通,這樣就好,很簡單的。」許多家庭在面臨問題時,選擇隱忍或逃避,而非坐下來一起面對。家族治療以解決伴侶、夫妻、家庭成員之間的困難為主,陳家子女因擔心母親無法與家裡成員溝通,選擇全家一起來諮商,希望透過諮商心理師(以下簡稱諮商師)的引導,慢慢築起他們與母親的橋樑。
註:以往諮商與心理治療各理論派別皆以個人為治療對象,家族治療(Family Therapy)是以當事人所屬的整個家族系統為治療核心,並探討其家庭成員彼此的互動模式。資訊來源:社團法人華人伴侶與家族治療協會網站http://www.acft.org.tw/qSynopsis.asp
「心裡的話還是要一個出口。」
【專題記者徐卉馨、吳佩容、范莛威、林莉庭綜合報導】陳家有四個孩子,為改善父母關係選擇接受家族治療,他們在諮商過程中,發現母親長期以來不表達自身的想法,與父親性格有關,「主要是因為父親比較保守,是大男人主義。」陳三弟感受到母親並不快樂,希望透過溝通,讓母親逐漸願意敞開心房。
陳家在進行過兩次諮商後,不僅處理夫妻關係,也談及親子關係,「他會用激將法的方式去迫使你成長。」陳大哥回想,父親過去採用體罰的方式教育孩子,較少給予孩子鼓勵與稱讚,連帶形塑他成人後的處事態度。陳三弟補充,透過諮商師引導,孩子坦白說出對父親的感受,而父親在發覺自己的教養方式對孩子的影響後,便當場落淚,陳二姐說:「所以我說是和解了!」
「我覺得很感動就是這次促進了這麼多的對話。」陳三弟坦言,家庭成員在諮商過程得以互相釋放情緒、闡述壓抑許久的想法。而對陳二姐來說,家人坐下來好好溝通,也解開原先親子關係存在的心結,「畢竟有時候心結這件事情可能不是只有A和B的事情,而是全部的人一起的事情。」
婚姻、伴侶的諮商也是家族治療的其中一個領域,共享親密關係的伴侶若遇到相處上的阻礙,也會尋求家族治療。芒果(化名)和小真(化名)兩人便透過家族治療,更互相了解而決定踏入婚姻,「那時候彼此都有心理準備,也許做完(伴侶諮商)就和平分手。」小真坦言,其實家族治療是為讓案主之間建立有效、良好的溝通,雖說最終目標是修復關係,但和平分手也是一種溝通結果。
而在諮商過程中,芒果開始意識到他在這段關係的責任,他不再將爭吵的原因完全歸咎到對方或某一特定事件,他藉由諮商聽到小真內心的感受,並選擇尊重對方,而非強迫對方改變。小真則表示,伴侶諮商使他更了解芒果,「去體會到他背後的顧慮,或是比較真實的感受。」
「他(諮商師)永遠不會只關注在一個人的內在情緒多麽無助、傷心、憤怒,而是這個憤怒會怎麼影響到兩個人的關係。」芒果解釋,家族治療和個別諮商差異在於,諮商師著重案主們的關係和溝通情況,而不同於個別諮商注重個人,芒果說:「伴侶諮商的目的其實就是,幫助兩個人有力量回去自己解決問題。」
接受過伴侶諮商的小蓉(化名)表示,當時與交往十年的伴侶發生衝突,其實也牽涉到父母不認可這段感情。在接受諮商後,紓解了彼此緊張的關係,他說:「會對跟他(伴侶)一起組織家庭比較有信心。」他也提及未來若雙方家庭遇到溝通問題,願意進一步嘗試邀請家人一同諮商。
引導出新角度 理清家人互動的千絲萬縷
個別諮商著重個人的深沉感受,當一位案主說出一段話時,無法體現這段話在「關係」中的意義。家族治療是一種對話的練習,也是溝通的功課,關注以案主為核心的家庭成員,以系統的觀點來分析家庭成員關係,並釐清衝突背後的脈絡,而普遍的形式為家庭成員或伴侶一同與諮商師會診,注重彼此的溝通、互動模式。
當嫌隙與爭執磨損親密的伴侶或家庭關係,溝通的橋樑未能搭建起來,關係便無從改善,此時家族治療可作為尋求關係改善的一項管道。中華民國諮商心理師公會全國聯合會副理事長、諮商師羅惠群說:「要轉彎才能避開情緒。」諮商師會轉換說法,以紓解家人間互相究責、羞愧的情緒。
諮商師進行家族治療時,也需同時分別觀察家庭成員的表情、肢體動作,以及成員之間的互動。芒果指出,進行家族治療的諮商師需同理各成員心中的疑慮與憂心,並在言談間協助成員理解彼此內心的真實情緒。
盼心理諮商所所長、諮商師呂伯杰也說明,諮商師要顧及不同人的感受,並隨時觀察這段關係的動向,當發現對話無法繼續進行,諮商師應試圖點出卡關原因,以提供案主新的視角與觀點,避免在看似無解的狀態裡停滯不前。社團法人華人伴侶與家族治療協會(以下簡稱華家)理事長、諮商師徐森杰解釋諮商師的角色,「去協助這個家庭看到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諮商師經由適時引導,能讓案主摸索出合適的互動方式,並能共同面對彼此的關係。
徐森杰坦言,家族治療實為創造出一個溝通平台,「家族裡面的人可以彼此交流內心話,改變對彼此的看法。」華家副秘書長、諮商師黃子銘也認為,家族治療提供家庭聚在一起討論事情的契機,使家庭關係變得更緊密,他說:「我覺得家庭諮商有點像是開家庭會議,大家一起來看家裡發生什麼事情,然後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在親密關係中,人們反而更控制不住宣洩情緒、說出傷人的話語,對話過程不免產生衝突。呂伯杰將家族治療的現場比喻為菜市場,與個別諮商相比,家庭成員之間更常出現語言衝突的情形,諮商師需依狀況適時介入家人的對話。呂伯杰舉例,曾有一對前來諮商的夫妻,妻子保持沉默,而丈夫激動時會以情緒性語彙攻擊對方,他便適時提醒案主對話已落入動彈不得的瓶頸。
把自己顧好再去顧別人 諮商師的家庭作業
黃子銘自身接受過伴侶諮商,「那時候印象很深刻,我以為我講得很清楚,結果沒有想到我太太完全誤解。」在兩人對話沒有共識時,諮商師慢慢說服雙方耐心聆聽與思索,再說出自己的理解,讓兩人意識到彼此的誤解。
談及接受諮商的感受,黃子銘說:「我的感受是覺得被理解、被聽懂、被看見,是很溫暖的。」他也認為諮商過程像樂器調音,是調整跟修復的功夫,諮商師用陪伴慢慢調整案主的思考方向,並協助案主修復內心的創傷,「是一個靈魂跟另外一個靈魂相遇。」
黃子銘認為諮商師是帶著傷的療癒者,諮商師在養成過程中必須先梳理自身的生命議題,亦會被師長鼓勵要有接受諮商的經驗,在充分了解自我後,才得以在為他人諮商的過程中,隨時覺察自己的心靈狀態。華家理事、諮商師蔡春美也說:「家庭工作者一定要先做個人工作。」他認為諮商師須擁有成熟的自覺與修復能力,才能與案主的經歷共感。
「我們就要回到生活裡去吃苦。」呂伯杰將諮商工作比作健身,要慢慢鍛鍊承受、處理情緒的能力,藉由自我鍛鍊,學習給予案主安全、舒適的諮商感受,也能使案主更有信心進行後續的治療,他說:「不想讓案主感覺沒有被好好理解,或被隨便評價。」國立政治大學身心健康中心約用心理師、諮商師沈欣葦也說:「Self care(自我照護)才是對別人的尊重,把自己顧好再去顧別人,那才有品質。」
而若案主的經歷觸及諮商師的個人創傷,諮商師可向督導(如附註)尋求幫助,在結案後與督導討論諮商的過程,除可獲取專業建議,也能沉澱情緒、整理自我的生命經驗。沈欣葦以自身為例,曾在處理案主喪父的案例時,心情頗受觸動,當下仍穩住情緒到諮商結束,直到跟督導對談時,才漸漸意識並整理自身的真實感受。
註:在諮商師之間,督導制度並不具強制性,但通常在諮商師的養成過程中,師長會鼓勵學生尋找資深的諮商師擔任自己的督導。諮商師可與督導討論結案的感受、心得,以持續精進專業能力,也可藉此梳理自身的生命議題。
不了解家族治療 難以在社會推動
針對家族治療推行的現況,呂伯杰分析,主動尋求家族治療的伴侶或家庭寥寥無幾,案主多半經由諮商師、輔導老師或社工轉介才接觸到家族治療。蔡春美也指出,目前各大心理諮商中心都有相關資源,諮商師也會提供轉介管道,但若民眾對家族治療不了解,則不會主動尋求,那麼管道多寡其實並非影響推行的重點。
「通常從個別諮商開始,透過諮商師轉介,依照家庭的狀態去找適合的諮商師。」沈欣葦解釋,諮商師通常會先進行個別諮商了解狀況後,再嘗試鼓勵案主邀請家人。華家執行秘書許雅萱則說明,協會中許多案主是經由輔導老師和社工師轉介,許多參與課程的學員也會口耳相傳介紹案例前來諮商。
然而對案主而言,進入家族治療後,又是一條難關重重的路途。沈欣葦說:「第一個是時間,第二個是費用。」在現實條件考量之下,家族治療通常需協調家人同時在場,收費也相較個別諮商高。而若案主的家人存有疑慮,參與諮商的意願則更為低落,呂伯杰舉例,許多人會請假逃避,他便常碰上排斥、拒絕聆聽的情況。
當前有些人不願接觸家族治療,更遑論自發尋求協助。而追溯大眾對家族治療抗拒的原因,可發現源於顧慮他人的眼光,社會風氣也仍無法適應向外人講述家庭私事,沈欣葦分析,案家會礙於親族的目光,不敢尋求諮商,「別人怎麼看我們啊,厝邊頭尾、鄰居、親戚啊。」服務於財團法人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的家族治療師(如附註)林麗純也說:「抗拒當然很大啊!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誰願意向外人揭露家中隱私呢!」
註:台灣現行的心理師證照制度,並未發給家族治療師的證照,但從事家族治療工作的諮商師,仍通稱為家族治療師。
缺乏教育資源 培養諮商師的難處
台灣現行制度下,心理師分為臨床心理師與諮商心理師,根據《專門職業及技術人員高等考試心理師考試規則》,諮商師首先必須在諮商心理所、系、組或相關心理研究所主修諮商心理,且實習至少一年、成績及格,並具有碩士以上的學位,才能參加諮商師考試,而通過考試後,將由衛生福利部發放證照。
而只要取得諮商師的證照,便能進行家族治療,但許多諮商師缺乏家族治療實務經驗。林麗純分析,獲取證照的諮商師不一定具備執行家族治療的能力,諮商師考試引導了教學,現今有些大學開設家族治療相關課程,「可是這是選修的,因為考試不考。」羅惠群也指出,台灣目前沒有發放家族治療師的證照,諮商師通常自行標明專長項目,如此民眾在選擇諮商師時,才可以透過諮商師的學歷、專長領域來選擇。
練成一位可以進行家族治療的諮商師,會遇到的問題是缺乏學習資源。羅惠群說:「台灣沒有那麼正式的學制。」目前國內並沒有設置專門教授家族治療的研究所,除了在心諮相關系所開設家族治療的選修課,學生若欲繼續學習家族治療,多選擇出國研讀。
國內心諮相關學系的訓練著重在個別諮商,若要進入家族治療領域,需重新調整自身觀點。羅惠群說:「過往訓練著墨在個人,要做這樣的翻轉要花段時間。」而若要持續進修家族治療知識,多需透過民間資源,由相關的基金會、協會等單位開設家族治療課程。
羅惠群進一步說明,以台灣的人口所需的諮商資源而言,目前的諮商師人數不足。而諮商師若欲投入家族治療領域,需額外花費大量時間與金錢,來學習相關知識與重新調適自身觀點,在證照制度與民眾意識均不足的情況下,種種因素均成為諮商師從事家族治療工作的阻礙。
然而,林麗純也表示,當實務工作者發現自己有需要了解如何與家庭互動,便會自費報名課程學習。他發現參加基金會課程的部分學員,身份包含心理師、精神科醫師、社工師或輔導老師,「很多專業的第一線工作者,開始發覺其實家庭好重要。」
家族治療,是家庭渴望理解彼此的過程
如何判定需要被治療的條件?徐森杰說:「華人文化裡面的儒家思想,把我們非常多人綁得死死的。」他說明,當今台灣社會仍存有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兄弟友愛等傳統價值觀念,「治療」對於多數人來說仍是沉重的名詞。
其實參與家族治療對於許多案家來說並非狹義上的「治療」,陳大哥說:「我覺得這沒有什麼好去『治療』的,以治療這個詞來說的話。」他指出,小時候父親不擅言詞,時常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對待他,比如以體罰的方式教育他,且缺乏給予讚美,「但我相信不是我的父親這樣而已,這是台灣人的通病。」
而對家族諮商師來說,家族治療是一個平台,讓家庭中每個人內在的需求可以被其他家人看見,徐森杰說:「我覺得家庭是一個有愛的地方,可是家庭也是一個帶來很多痛苦的地方。」他認為,家人會互相在意是因為對彼此有愛,才願意互相承擔,而諮商師的角色就是去協助家庭發現真正適宜的互動模式。
家族治療在現今的台灣社會,依舊有許多偏見需要被克服,多數人仍認為參與家族治療是小題大作或丟臉的行為,但對案主來說,家族治療不僅是解決溝通困難的管道,也是家庭成員渴望更理解彼此的過程。
新聞來源:政大-大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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