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甫
聘請這些私人派對與婚禮上的侍肉師，一場要價一萬六千元臺幣，那把長達廿六公分的鋼刀，在一隻動輒上萬臺幣的伊比利火腿，劃下要價不斐的透光薄片。老饕揮舞著刀叉拍桌鼓譟，要求侍肉師擔任特派獵人，無論如何都要跨越邊境，赴西班牙搶回至尊陳年火腿。
這場桌面戰爭的爆發，不只宣告了中國金華火腿的大敗，以及全球對伊比利豬的需求孔亟，隨著非洲豬瘟在中國境內的持續失控、向美國進口的飼豬飼料「大豆」又遭克鉅額關稅，作為替代進口方案的巴西大豆，也因為產季及獲得勝選的新總統Bolsonaro，可能與川普組成美洲連線強勢頂回中國。看在控管非洲豬瘟十分嚴密的西班牙、美國與巴西眼裡，正準備收割地緣政治衝突的成果，但對於病毒已經在邊境徘徊的臺灣，該如何擺脫爆發口蹄疫的昨日，在地緣政治中，趁隙重回豬肉出口大國，並在未來的區域衝突中獨善其身？
西班牙與非洲豬瘟的戰爭
「非洲豬瘟ASF African Swine Fever」自1921年發跡於肯亞，隨後在東非及南非地區傳播。1957年，豬瘟從非洲安哥拉傳入葡萄牙里斯本且屢次肆虐豬隻，1960年疫情進入西班牙本土，在地滯留長達卅多年，是獨裁者佛朗哥生前，少數無法約束的「政敵」。
雖然非洲豬瘟傳播快速、對環境溫度抵抗力極強，無論冷藏百日的肉製品、冷凍千日的冷凍肉，甚至餡餅、醃漬過的火腿肉、經烹調病毒豬肉廚餘再經飼養環節，病毒就會傳染等特性，令全球的防疫單位傷透腦筋。不過，非洲豬瘟向來到處宣戰的問題在於，它不僅對全球所有豬種都可致高死亡率，沒有疫苗可防範的非洲豬瘟，已成為人類與豬隻目前都束手無策的「共同敵人」。
1960年前後，西班牙經濟正在快速成長，但非洲豬瘟的爆發導致出口貿易被嚴重制約，活豬、鮮豬肉和火腿無法對歐盟成員國進行出口，也對西班牙政府與豬農造成巨大農損。一直到1983年以前，西國政府為打擊非洲豬瘟所投入成本，包含鑑定，診斷，流行病學監測、衛生管理措施、消滅臨床陽性豬群等開銷，就高達一千九百萬歐元，但成效卻非常不顯著。終在1985年頒布「西班牙根除計劃」對付非洲豬瘟，該計劃由歐盟直接授權，並得到超過四千三百萬歐元的財政支持。
根除豬瘟計劃的關鍵措施包含：（一）流動獸醫臨床團隊網絡體系建設。臨床團隊參與動物圈舍的衛生監督、動物識別、流行病學調查，血清樣品採集，並督促和鼓勵養豬生產者創建衛生協會。（二）對所有豬場進行血清學監測。國家農業研究院協調地方和省級實驗室給予技術支持，在根除計劃中共有17個自治區的39個實驗室參與了血清學監測，實驗室都從國家引進試驗所用耗材。（三）提高飼養場及飼養設施的衛生水平。在財政上給予低利貸款用於設施改造，五年之內共計2175個飼養場得到改造。（四）剔除所有ASF暴發點，對所有ASF攜帶豬隻安樂死，並消滅所有感染群。一旦國家實驗室確認ASF暴發，立刻撲殺及調查採樣周邊，同時主管當局立刻補償生產者。（五）對豬群的移動進行嚴格控制。交通工具消毒、運輸動物必須獲得官方獸醫證明，並標註出發地和衛生狀況。
西班牙外銷伊比利豬的策略
西班牙除了針對豬瘟的嚴謹處置，其靈活的行銷手法也值得臺灣學習。1989年，西班牙頒布法律將豬農劃分兩個區域，包括ASF無疫血清監測區（兩年內無ASF暴發）和ASF感染區，無疫區的活豬、鮮肉和特定豬肉製品，使得進入歐盟其他國家進行貿易。1995年十月，西班牙政府正式對外宣布，在長達卅五年的抗戰後，非洲豬瘟完全根除，西班牙有系統地保存畜牧產業的基礎，不致全面潰敗，但如何再次行銷伊比利豬，西班牙也曾摸索一段時間。
由於西班牙飲食習慣與東亞類似，同樣高度仰賴豬肉，所以豬農恢復產能的速度很快，但真正困擾西班牙的問題，主要在於:葡萄牙也坐擁特有種伊比利豬、市場充斥「盜版伊比利豬」造成價格崩跌。不過，隨著政府「品牌重塑Rebranding」，嚴格規範伊比利豬血統與等級，西班牙農業部自2001年公布伊比利豬血統與分級產銷、2002年以皇家法令嚴格規範伊比利火腿的定義，西班牙自此重新打入國際市場，耍開過去惱人的汙名。
只有在西班牙中西部薩拉曼卡、埃斯特雷馬杜拉自治區，及安達盧西亞地區北部一帶放養的伊比利種黑豬（Cerdo ibérico），才能在產地標註「伊比利豬」。伊比利豬按混血比例及血統分級，再按放牧長度及餵食橡果的時間區分，至少就有九個價位等級(見下表一)，並得按等級在包裝上標示，唯有血統純度達75%以上且經餵食橡果的伊比利豬，才有資格成為伊比利火腿(Jamón ibérico)的候選豬種。伊比利豬經宰殺後，火腿再經風乾二至四年，火腿遂珍稀價揚。由於百分百純種Bellota僅佔所有伊比利豬隻的3%，頂級伊比利火腿的取得十分艱難，除了多數已被預訂，剩餘陳年火腿的價位一般民眾都難以企及。
事實上，葡萄牙同樣擁有伊比利豬種且產出火腿，卻因為非洲豬瘟除疫的時間稍晚、國際行銷反應緩慢、欠缺完善分級制度，目光已聚焦在西班牙的客群，始終鮮少關愛葡萄牙。舉例來說:向來以豬肉外銷見長的美國在2007年，首次進口西班牙伊比利火腿，市場反應熱絡；七年後，150頭伊比利活豬首次登陸美國德州，正式開啟伊比利豬隻養殖的美國生活。同樣地，臺灣在2015年開放伊比利豬肉進口後，西班牙短短三年就超越加拿大，盤據臺灣進口豬肉的龍頭。
好景不常，「政府應擴大獵殺野豬範圍，嚴防野豬傳播非洲豬瘟的風險衝擊境內，西班牙全國已進入警戒狀態。」造成西班牙皇家狩獵聯盟(Real Federacion Espanola de Caza)會長Angel Lopez恐慌的原因，已經不只是西班牙昔日的勁敵。隨著非洲豬瘟近年自東歐著陸，快速往東西向蔓延至比利時與中國等國，夾帶中美貿易戰彼此關稅壁壘的爆發，全球豬肉出口都捲入地緣政治衝突、非洲豬瘟散播至東亞的恐慌之中，看似一帆風順的西班牙豬肉出口，隨時都有翻盤的可能性。
地緣政治衝突與非洲豬瘟
歷史學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曾在《人類大命運：從智人到神人（Homo Deus The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中指出，人類對切身的真實問題無感，總是關注聳動卻微不足道的事件，像是恐怖主義雖然散播恐懼，但恐怖分子通常無力擊敗軍隊、占領國家，或破壞整座城市。對比肥胖及相關疾病在2010年造成約300萬人死亡相較，恐怖分子在全球造成的死亡人數是7697人，所以對於一般美國人或歐洲人來說，可口可樂造成的生命威脅，可能遠比蓋達組織來得大。
同樣地，在美中針對「中國製造2025」計畫、進出口貿易所引發的中美貿易戰裡，百工百業所受的影響與衝擊，遠比政治口號來的重要，例如本文關注的豬肉製品產業，中美豬農都已在貿易戰裡犧牲。
「千萬不要小看吃，每一口都是戰爭。」從美國對中國大幅課徵大豆進口關稅；中國以高關稅抵制美國豬肉進口開始，戰爭已經落實在每天的餐桌上。
這場以豬隻、大豆出口為核心，牽動中國巴西美國西班牙等國的世界大戰，我們得先從中國單方面的觀察出發。儘管中國豬肉的糧食自給率很高，但中國豬隻的養成需要龐大的大豆與高粱豬飼料支撐，這些全都得向美國與巴西進口(兩國合計壟斷全球大豆總量的八成)。自從貿易戰開打，原先捨棄全球近半大豆市場的中國國務院緊急免除孟加拉、印度、寮國、韓國、斯里蘭卡的大豆進口關稅、赴巴西商談大豆增量進口應對，但這些都緩不應急，因為巴西位居南半球，產季跟不上北半球的飼料供應，中國近日只得吞下鉅額高關稅，重新向美國進口大豆。
反觀美國豬肉、大豆出口中國受阻，美國不是沒有損傷。今年七月，美國農業部向國內大豆、高粱、玉米、小麥、棉花、乳製品和肉類生產者直接支付120億美元的補貼，收購其手中的各種產品，希望這些補貼能平息農業州議員和農民團體對川普貿易政策的抗議，減少衝擊期中選舉。不過，真正讓美國仍有恃無恐開戰的箇中奧秘，原因在於全球豬隻需求逐年攀升，以及令人聞風喪膽的非洲豬瘟，在各國儼然蔓延失控。
從上圖三與圖四中可以發現，世界豬肉貿易趨勢逐年成長，但非洲豬瘟爆發的變動因素加入，不僅影響地緣政治衝突中的決策，各國豬肉產業的興衰也會此消彼漲。2007年非洲豬瘟進入東歐至今，未見任何趨緩情況，病毒今年不但反覆跨進位於西歐的比利時，中國也遭受病毒影響，多省接連傳出疫情。這對於遭逢中美貿易戰的中國，無疑是雪上加霜，但對於川普而言，絕對是短空長多，因為各國禁止向豬瘟爆發國進口豬肉，訂單最終都要往美國搶購。
由於俄羅斯一年之內撲殺豬隻已超過一百萬頭，仍然無法控制疫情傳入中國(病毒株相同)，中國在撲殺病毒帶原豬隻且欠缺豬飼料的情況下，不僅下修豬飼料的大豆比例，造成中國豬隻蛋白質含量嚴重減少之外，更緊急向西班牙、阿根廷與巴西等國進口豬肉，以因應中國國內的需求(見下圖五)。
巴西與西班牙過去都曾遭受非洲豬瘟侵襲(巴西豬隻曾在1978-1985罹患豬瘟)，導致歷年來邊境檢驗與疫病控制非常仔細；美國隨著貿易戰爆發加強包裹貨櫃的篩檢，形同升級邊境檢疫。所以非洲豬瘟對西班牙而言，除了持續加強篩檢防疫，趁隙拓產豬肉的貿易市場至關重要；但對於巴西情況較為複雜，巴西目前援助中國的大豆與豬隻能持續多久，變數都掌控在新當選的總統Bolsonaro手上。Bolsonaro重用軍人傾向獨裁的形象，與過去巴西左翼的勞工黨大相逕庭，Bolsonaro不僅高調自稱「巴西川普」，今年二月巡迴全球參訪，臺韓日以色列美國都列入重點對象，甚至屢次批判中國經濟插手巴西，引起中國駐巴西大使的抗議。
Bolsonaro當選後即刻披露與川普通話，宣示意味濃厚之外，評論大都認為拉丁美洲以巴西為首的國家，很可能重建與美國關係，組建「美洲連線」隨時加入貿易戰的行列，因為Bolsonaro摒棄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重簽各國雙邊貿易的傾向，與川普不謀而合，且都會利用臺灣挑動地緣政治的敏感神經。綜上所述，能夠在地緣政治衝突中獲利的國家，光具有經濟實力已經不足，而是仔細的調整貿易戰略與每日的疫病預防，換言之，民眾每日的餐飲起居全部都是戰爭下的結果呈現。
口蹄疫與非洲豬瘟對臺灣的意義
為控制疫情蔓延，中國已撲殺超過四萬頭生豬，但未能阻止疫情擴大。聯合國糧農組織九月在泰國曼谷，舉行緊急會議，邀請柬埔寨、日本、寮國、蒙古、緬甸、菲律賓、南韓、泰國和越南九國專家開會，擴大中國豬肉製品的禁令，造成中國豬農與金華火腿的出口縮減、品牌蒙塵價跌。儘管臺灣針對出入境進行消毒與防疫、郵寄包裹進行X光檢測、農會宣導非洲豬瘟疫情的應對方針，但非洲豬瘟已在臺灣邊境徘徊。
由於自疫區夾帶豬肉製品入臺罰則過輕，僅3000-15000元臺幣的罰鍰，造成邊境屢屢查獲入境者挾帶豬肉餡餅與香腸等物，讓海巡署、農委會與國人高度警戒。日前已研擬修法擬調高罰則，凡攜帶肉品入臺將罰卅萬臺幣的用意，主要在於臺灣已拔針口蹄疫疫苗許久，即將自口蹄疫疫區除名，重回豬肉出口大國之列，一旦非洲豬瘟襲台，不但保守預估農損將上看兩千億臺幣，廿年來難以數計的防疫成果功虧一簣，將讓臺灣的畜牧產業從此倒地不起。
從臺灣養豬產業歷年興率變化的趨勢很難想像，1997年前，臺灣外銷豬肉市場高達500億臺幣，因為地利之便，臺灣可以快速運輸新鮮肉品至日韓菲等國。臺灣目前正在經歷西班牙與巴西過往與病毒對抗的「光榮戰爭」，諸多臺灣的養殖業者，在與口蹄疫抗戰的尾聲，已經開始出口臺灣黑豬肉品至香港與日本。而當地緣政治衝突發生的此刻，農委會除了早已派員至西班牙實驗室學習防疫，更準備借鏡巴西試辦部分地區全面禁止廚餘，提前斷絕非洲豬瘟入境的擴散途徑。
中國疫情向來遠比通報的嚴重許多，觀察中國對豬肉的需求，臺灣實在沒有理由在與病毒的長期抗戰中，不出口優良的肉品以度中國的悠悠之口。總結全文所述，非洲豬瘟已讓地緣政治衝突更加劇烈，防疫升級成各國國安問題，稍有不察臺灣將危如累卵，如何化危機為轉機，克服恐懼重回豬肉出口大國，就先從自身食欲的自我控制開始，堅持只嚐產銷履歷完整透明的好豬肉，唯有對豬瘟疫情的清楚認知，臺灣才能在劇烈搖晃的地緣政治衝突中倖存且站穩。
作者劉彥甫為國立中央大學歷史學碩士、專欄作家。
本文經 臺灣歐洲聯盟研究協會 授權轉載。原文點此。
新聞來源：華視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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