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心喻、黃雪瀅、李芸、朱姰霖
【專題記者呂心喻、黃雪瀅、李芸、朱姰霖綜合報導】
「一樣都是原住民,為什麼他們可以,我們就不行?」在搶救語言的過程中,台灣未被認定(註1)的八個平埔族群時常浮現此疑問。根據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 UNESCO)2009年統計,台灣有24種語言瀕臨危機,其中有八種語言尚未獲得官方認定。十年已過,他們的民族身份仍舊不被官方認定,致使這八個平埔族群無法得到足夠資源保存自己的語言。可他們所求,僅是復振族語的公平待遇,讓語言可以被傳承下去⋯⋯
註1:未被原住民族委員會列入官方原住民16族,因此不具有官方認定的民族身份。
「不具名的悲傷」 平埔族語復振受阻礙
「這是我的名字,Kaisanan。」道卡斯族青年王商益(族名:Kaisanan Ahuan)指著族語詞典中的「星星」一詞說道。即使擁有族語名字,在身分證上他卻只能使用漢人的名字,只因自己並非官方認定的「合法原住民」。根據《姓名條例》,王商益和族人不具使用族名的正當理由,但移入台灣的新住民卻能登記本名,他疑惑道:「為什麼外國人都可以,我們不行?」
道卡斯族不只在爭取身份認同時面臨阻礙,部落內也逐漸缺少使用族語的環境。目前道卡斯族人雖能以簡單族語溝通、在日常對話中摻雜族語單字,但已經沒有道卡斯語母語使用者,因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判定道卡斯語已滅絕(註2)。王商益表示,當族人試圖尋求政府資源推動族語教育時,他們仍因民族不受官方認定而遭到拒絕。
註2:當一種語言的母語使用者皆死亡,且再無新生兒在家中將此作為第一語言學習,語言即被判為滅絕。
居住在南投縣埔里鎮的巴宰族也面臨相同困境,族人的母語口說能力嚴重流失,因此南投縣巴宰族群文化協會會長潘英傑(族名:Daway)轉而嘗試以文學推廣語言。為了讓更多人能注意到巴宰語,他積極參加教育部舉辦的「原住民族語文學創作比賽」。未料2011年的第三屆文學獎,主辦方突然以「巴宰族並非官方承認的民族」為由,取消潘英傑及其族人參賽資格。雖經爭取後他得以再次參賽,此事件仍反映出語言復振受「官方認證與否」限制。
「看看政府對卡那卡那富族、拉阿魯哇那些規模小的民族做了很多,那對噶哈巫族又做了什麼?」南投縣噶哈巫文教協會常務監事潘正浩(族名:Bauké Dai’i)難掩激動地說。由於噶哈巫族僅剩四至五位耆老能流利使用族語,他因此積極投入噶哈巫語復育行動,卻深感資源不足。看著政府每年投入大量資源編寫官方原住民瀕危語言語典,更派駐人員復振族語,潘正浩直言,噶哈巫族也應受相同對待。「噶哈巫語還有人講,為什麼不搶救我們的語言呢?」
民族身份缺乏官方認定 政府資源取得困難
目前經官方認定的原住民族群,從日治時期的九族增加至2014年的16族。巴宰族青年潘軒豪(族名:Xaulihih Bauke)指出,其中新增的族群只是細分原本的九族。他說明,族群分類主要依據語言差異,若原有族群中有多種語言,族人便會傾向切割為不同民族,「其實就像一個蛋糕,把它切得更細而已。」他認為,大眾普遍認為平埔族群語言已漢化、消逝,所以並不涵括於原住民裡,意即他們並不屬於「蛋糕」的一部分。
官方認定是語言瀕危族群長期跨不過的坎。根據《中華民國憲法增修條文》第十條(註3),只要原住民取得官方身份,國家便會提供資源,如獎學金補助、考試加分等。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系主任王雅萍解釋,目前原住民若要取得官方族別認定,須先取得「個人原住民身份」再做分類。只是個人的身份認定牽涉憲法權益,審查制度相對嚴格,導致原住民取得認定的過程格外艱難。
註3:國家應依民族意願,保障原住民族之地位及政治參與,並對其教育文化、交通水利、衛生醫療、經濟土地及社會福利事業予以保障扶助並促其發展,其辦法另以法律定之。
而國家依據殖民政府遺留下來的族群分類方法劃分族群,自然沒有包含平埔族群,造成原住民族由九族增至16族,仍沒有納入平埔族。平埔族中的道卡斯、噶哈巫、巴宰等族,因族人本身不具「個人原住民身份」,他們的民族身份隨之不受政府承認。導致他們在族語瀕危的情況下,仍無法適用於行政院2017年通過的《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註4)》(以下簡稱《語發法》)。
也因此,平埔族群如今在尋求政府認定時,更容易被大眾誤以為是貪圖相關福利。潘軒豪對此補充,當時日本殖民政府認為生活在平地的巴宰族等平埔族群已經漢化,所以並未將政策宣達至該族,族人也因此沒有登記個人原住民身份,「如今官方卻以為我們是自願放棄,一直拒絕讓我們重獲身份。」
註4:因政府認定之16原住民族語言已有部分瀕臨滅絕,因此通過此法保障原住民族語言的保存及發展。
《語發法》不適用未認定民族 平埔族語傳承缺人才
《語發法》中「原住民族瀕危語言搶救計畫」的族語師徒制,可在最短時間培養能夠流利說族語的族人。「傳承師傅」透過一對一的方式教導徒弟母語,且雙方都可以獲得薪水。原民會亦會每月派遣訪視人員,監督語言學習進度,申請者通過族語認證後,便能成為該族的母語教師。
王商益舉同樣被列為瀕危語言的邵族為例,邵族靠著「師徒制」培養兩至三位能流利對話的族人,他說:「這其實會對族群的語言保存產生很大的幫助。」反觀道卡斯族因再無族語人才,極難實行師徒制。潘正浩也認為,政府現應盡快搶救語言,否則未來即使提供再好的資源,瀕危語言也會因再無精通族語的耆老而無法傳承。
隨著母語消失,原住民族文化也多被漢人族群同化。台灣語文學會理事張學謙表示,保存原住民語言具有其價值,除可獲得蘊涵在口語文化中的知識,也是在追求身為原住民族的公平正義。即使無法獲得官方認定,原住民族仍靠自己摸索出一條道路,以確保他們的文化不會隨著語言一同消逝。
自尋管道復振語言 族人協力創造學習環境
潘英傑提到,近年巴宰族群文化協會與國立暨南國際大學合作,進入愛蘭國小教授巴宰族語。他表示,巴宰族未受官方認定,且語言教材不受政府承認,所以無法納入國小的正規母語課程。「上級(政府)沒有指示,學校都不敢接受我們。」但因為暨大開此先例,巴宰語教育才新增發展的可能。
同時潘英傑提及,巴宰族和基督教會淵源深厚,因此教會透過羅馬拼音文字,留存許多巴宰族的古老文獻。另外,部落也把「說族語」視為日常,在進行活動、禱告、致詞時,皆以族語參雜中文進行。且族人平日也會舉辦朗誦比賽,鼓勵孩童接觸族語。
相對巴宰族有教會協助語言保存,道卡斯族因為沒有教會、缺乏宗教文獻,語言資料保存得並不完整。王商益對此表示可惜,「(沒有宗教影響)族人在文化上就沒有辦法那麼融入。」不過他開玩笑地描述,道卡斯族也有自己一套傳承模式,「除了買東西,最常使用族語就是講別人壞話的時候。」他說明,現今社會很難促成說族語的環境,因此他透過外部宣傳及新媒體向大眾證明,族人仍在使用道卡斯語,也藉此喚醒族人對族語的重視。
為了不讓族語出現世代斷層,王商益盼藉由新媒介吸引年輕人。「我生的這個世代就是社群媒體比較發達。」他會錄製影片介紹族語,上傳到YouTube等平台,更因此吸引到英國媒體《衛報》(The Guardian)報導,引起大眾關注瀕危的道卡斯語。除此之外,他也受原住民電視台邀請,在節目中教觀眾道卡斯語。如今王商益則在部落擔任導覽員,他說明,做這些不僅提升族語能見度,更要讓族人知道,「原來我的族語這麼酷。」
潘正浩則分享,對於長輩來說,學習噶哈巫語最好的方式,就是選擇詞彙量較少的童謠,減輕他們的學習負擔。他更突發奇想,將族語歌詞填入台語歌曲中,以此提高族人對噶哈巫語的興趣。為此他從自身開始做起,把族語帶入家庭日常,「我給侄子和侄女取了族語名字,他們也會用族語叫我。」由簡易單詞如吃飯、睡覺開始,潘正浩在生活中會盡量和家人用族語交談。
政府僅提供資金 瀕危語言行動仍需自食其力
雖致力於創造母語的使用環境,潘正浩坦言,並非所有族人都致力於族語復育。「最現實的是,他們學這個(族語)還可以考試加分,我們學這個能幹嘛?」他提到,獲取福利可能是族人爭取認定的部分原因,但透過官方認定建立部落的族群認同,才是最大助益,也能成為族人學習族語的動力,「我們沒有要求特別照顧,我們希望是至少給我們一個公平的機會。」
原住民族委員會教育文化處專門委員邱文隆坦承,儘管政府另有「平埔族群語言復振計畫」,但只限於提供資金。 後續的活動策劃、語言保存、字詞彙整等復振行動,皆需族人自行完成。潘軒豪分享參與政大原住民族研究中心原住民族瀕危語言復振方案的經驗,復振語言的過程中,官方資源的角色就像球隊教練,「比如說排課,我們會定期看看(原住民)考試狀況,可能他口說不行,我們就建議老師可以多一些口說課、寫作課。」
語言消失之際 文化保存與行政程序的拉扯
隨著熟練族語的耆老相繼凋零,語言滅絕在即,急需政府投入資源搶救,平埔族群爭取官方支援卻屢因未受民族認定卡關。但族群身份認定牽涉因素複雜,爭取過程延宕過久,恐因而錯失搶救語言的時機。
對此王雅萍建議,可以另尋管道保存語言。例如成立平埔族群委員會,專門延續平埔文化,除可保障平埔族群的權益,也可避免他們在原民會下稀釋已獲官方認定原住民族的資源。他也提議從文化層面搶救語言,「放在文化部裡面,把瀕危語言族群的文化跟原住民的事務分開。」他認為,政府應該更謹慎處理瀕危語言,重視少數民族權益。
不過邱文隆回應,政府單位須依法行事,原民會只能以專案補助方式協助未受官方認定的平埔族群。再者,平埔族群的文化及語言保存牽涉到原民會、教育部以及文化部三方,相對於已有完善政策、配套措施的官方認定原住民,部會尚未平均分配平埔族文化保存的業務。邱文隆說:「這一塊到底誰要主政做協調,還沒有被建構。」
隨著時間遞進,瀕危語言的保存迫在眉睫。即使政府欲維護平埔文化,卻須先通過程序正義,未來發展道阻且長。政府不應徒留族人在族語滅絕邊緣等待解方,而是應確立業務範圍,提供平埔族群更明確的語言保存方法。而身份認定既已處於膠著狀態,平埔族群和政府雙方需首要以語言搶救為優先,嘗試從別的管道制定方案,解決眼下語言流失的燃眉之急,才能在文化傳承有更長遠的展望。
新聞來源:政大-大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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