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榕笛
「一個攝影師到底要幹嘛?」在新聞攝影圈工作十六餘年,他質疑過新聞攝影記者的職業價值,他對工具化的新聞產製感到過無力,但他從一次醫院偷拍的經歷中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並選擇以閱讀及思考方式走出來,他相信推廣在地敘事及故事平台能讓這個圈子的未來變得更好。他是余志偉,他相信影像的力量。
「把熱愛的東西變成職業的過程是殘酷、現實的,你必須用它來換取生活的費用,不得不把很愛的東西轉化成例行公事的產出。」余志偉現任報導者攝影部主任,在過去的十六年裡,他先後就職於《台灣日報》、《蘋果日報》、《風傳媒》與《報導者》,拿下無數攝影比賽獎項,包括二〇一八年台灣新聞攝影大賽年度最佳攝影記者。
余志偉認為,好的影像是故事中必不可缺的元素,但好的新聞影像通常需要讀者有意識的解讀,才能理清影像與其背後社會議題之間的聯繫,「許多人不想解讀照片,他們只關心自拍正不正」。沒有人天生就會閱讀照片,文字需要學習才能讀懂,照片也是,他找出了下面這張照片舉例說明。
這張照片拍攝於台東杉原海岸,當地持續進行捍衛傳統領域、抵抗財團的社會運動。拍攝時,這位阿美族原住民坐在後座,望向窗外,余志偉抓住了這一幕。在他看來,窗外的山明水秀象徵著美好的傳統領域,但同時,原住民們被關在陰暗的空間 — — 財團搶地的困境之中,他們注視關心卻無力挽回。細心的讀者可能注意到了,這並非一張單純寫實的人物照,副駕駛座旁未關上的車門像是攝影師下的主觀註解:這個陰暗的空間給原住民們留下了一扇門 — — 假如社會上更多的人關注了這個議題,財團搶地這件事會被擋下來,這些原住民也將不再是孤單的。
「攝影裡最有趣的,即攝影就是生活的映射。」余志偉認為,如果拍攝者足夠誠實,那他的影像中就反應出他生活過往的種種累積以及當下的情緒 — — 害怕、興奮、熱情、失落、憂傷等等。人不是監視器或行車記錄器,不會平白無故地拍一個東西,按下快門的背後一定有觸發原因,照片的細節中定有蛛絲馬跡。他甚至打趣地說,如果讓他選一個副業,或是退休後再擇業,他想去做照片占卜師,擺個攤子幫人家通過照片來算命。
余志偉說,他的攝影生涯中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
其一是他之前在某個以爆料聞名的商業媒體工作時,某天網絡上有人爆料了一件醫療兒虐的事,他接到命令與文字記者來到醫院,並運氣很好地遇見了那位個案及媽媽。他們上前搭話,但當下並沒有告知自己是記者,同時也偷拍了非常多媽媽傷心大哭的照片。照片發回公司後,公司說這條新聞非常好,要做頭版。於是文字記者打電話給媽媽,說明記者身份並表示明天要刊登這條新聞。
可媽媽非常不願意,她從文字記者那問來余志偉的電話後,一直打來哭罵。「當照片送到編輯台後,作為一個第一線攝影者,我已經沒有辦法決定用或不用,因為那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余志偉在電話裡跟媽媽解釋,但媽媽仍覺得記者非常糟糕。
雖然余志偉有跟公司反映,希望盡量以馬賽克處理,或是不要用那麼正面的照片,但隔天照片出來,雖做了一些處理,但對當事人來說還是很痛,因為大眾還是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這是誰。「最後媽媽發來訊息臭罵一頓,說我們這些是垃圾,然後她就把她的臉書關掉了。」
從當下對公司不作為的憤怒,到後來反思自身,余志偉意識到,雖然自己沒法決定編輯台用或不用,但他絕對有權不把圖片發到編輯台。他並非沒得選擇,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你服務的單位或是你的工作,都是短暫的。只有當你成為你自己,才是永遠的」,從此他開始更關注內心真正想要的、不要的,而非那些被迫的。
其二是在工作了大約十年後,他意識到自己對攝影的熱情不斷逝去 — — 每天到現場後拍攝、發稿、走人,例行公事讓他不再觀察思考,閱讀的時間也不斷地減少,甚至某次投稿比賽也沒拿到任何獎項。與前輩溝通完後,他決定花兩年時間去台灣藝術大學念完應用媒體藝術碩士。在那裡他養成了閱讀的習慣,靜下心去思辨地想問題,拓寬了他後續作品的可能性。
「很現實,有一天我會拍不下去,體力也好,精神也罷,我可能沒有那麼大的熱情或動力繼續在第一線拍攝,可是我想讓這個圈子變得更好,不要喪失它的熱情。」余志偉說,他想在目前報導者非營利的架構下朝兩個方向努力。
首先,他認為未來的新聞模式將會是從個人的角度出發 — — 他稱之為「在地敘事」,而非站在大媒體的特派員的高度。飛速進步的科技正在降低每個人述說故事的門檻,長期住在這個地方的人,肯定比記者說的更深刻,加之通過網路,也沒有刊不刊登的問題。這樣做才能改善目前主流媒體內容千篇一律的狀況,讓更多角落中不一樣的故事被大眾所了解,引起社會的關注與行動上的支持。好比下面這張余志偉拍攝的街友,捕捉到了他站在路邊用餐的一幕,圖片出來後幫他匯到不少善款,一個這樣細節動人的故事,想必一個沒有經過專業新聞訓練的在地人,也是完全有能力述說的。
除鼓勵在地敘事外,余志偉認為報導者目前能做的另外一件事是「建立後端」 — — 一個匯聚各方多元故事的大平台,「哪怕全台灣對你的故事都不感興趣,報導者可以」。並且,這個平台可能作為一個台灣對國際的窗口,目前國際上許多討論台灣的觀點來自西方,例如CNN在台灣選舉時會派一組人來到台灣,片面化獵奇化台灣本島的意識,摻雜很多政治考量,什麼都會牽扯到兩岸的政治對立,但事實上許多東西不是。可是如果沒有窗口,就只能任由別人來解讀我們。
生活的困惑林林總總,若將理想列為其一,難免覺得奢侈。可生活的大多數狀態又好比在光滑的冰面上滑行,足下無塵、倏忽萬里。無獨有偶,偏偏就是有人對這樣的生活有所不甘,他們套上厚重的釘靴,努力步步為營。不為別的,只為他們所相信的。
採訪側記
如果你恰好在網上瀏覽了一些余志偉的作品,見到本人後你可能會有那麼一絲絲的錯亂感。影像上那些充滿衝突混沌的社運場面、觀察深刻而敏感的街頭細節、鬼斧神工的紀實手法,足以讓人用刻板印象輕鬆地想像出一位桀驁不羈的攝影藝術家。但你絲毫不會懷疑,眼前這位全身帶著書卷氣、思緒談吐嚴謹縝密、十六年後仍隨身攜帶著小相機的攝影記者,絕非不是一位嚴肅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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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者余志偉 有這麼一種困惑來自理想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生命力新聞 on Medium, where people are continuing the conversation by highlighting and responding to this story.
新聞來源:輔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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