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婷、蔣宇涵 / 桃園市
鼓聲甫才落下,薩克斯風和貝斯的沉穩渾厚配著吉他的和絃傾洩而出,少年開口,歌聲蘊含著積極正向的力量,他們是熱心公益的「大改樂團」。你絕對想不到在台上光鮮亮麗的他們,曾是令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非行少年,從流落街頭的迷途羔羊成為反毒大使,他們的故事感動了無數聽眾。而這一切都得從另一位更生人的故事講起。
牧師張進益是基督教更生團契桃園市私立少年之家的執行長,十六年來陪著數十位曾經犯過錯的非行少年走回正途。你很難想像為人和善、總是面帶笑容的張牧師曾有一段出入監獄多次的「下流青春」。因小時候父母忙於為家計奔波,缺少關愛,加上因叛逆的哥哥使他連帶被貼上負面標籤,張進益在國中時墮入黑道,沾染毒癮。後來藉由信仰的力量和家人的支持關懷,在二十七歲那年戒毒成功,先後在仰望福音之家和約書亞中心擔任志工,並結識他的妻子。接著透過監獄主管的朋友介紹,與妻子兩人前往正在申請立案的少年輔導機構服務,沒想到一待就是十五年。
少年之家設立初期困難重重,除了夫妻兩人帶著十二個曾誤觸法網的更生少年衝突不斷,再加上資金拮据。然而對張進益來說,真正的高牆其實是來自社會的刻板印象。首先是他的更生人身分,當時他向評鑑委員表示希望將中途之家打造成有共同信仰、價值觀的家時,卻被學者專家批評:「機構不像機構,家不像家。」而二〇〇一年的聯繫會報上則直接被打斷:「你不要再講了。讓耶穌跟社工打架,就是你這種人。請你講一些比較具體、專業的,不要再講一些你甚麼信仰。」兩次結果都令他感到錯愕。於是他進入拓荒宣教神學院就讀,隨後攻讀教牧碩士學位。完成神學學業後,又考取元智大學社會政策研究所。曾經只有國中學歷的他,用十幾年的時間向大眾證明自己有相關專業。然而,社會的負面印象不僅限於個人。
張進益回憶,草創時期常有熱心民眾來到門口想要捐款做公益,但是當他們介紹這裡收容的,是需要高度關懷的更生少年時,對方往往轉身就走,說道自己的錢不要捐給這些「壞孩子」。甚至有一對夫妻在離開前,留下三百元,說:「既然都來了,就捐個幾百塊。」比起苦,他感受到更多的是沮喪。於是翻轉大眾對於他們的負面印象,也成了「大改樂團」創立的原因之一。
張進益在戒護所時接觸到吉他,愛上邊彈吉他邊唱詩歌的感覺,希望能把這種體驗帶給孩子,同時讓他們感受到成就感。因此教起他們彈吉他,閒暇時便拿起吉他與他們一起唱詩歌。接著,一位長期支持他的法院庭長捐贈兩把二手薩克斯風,沒想到老師甚至連吹嘴方式都還沒教,孩子們便把薩克斯風當作直笛,把「小蜜蜂」完整地吹出來。他這時發現孩子們的音樂天分,於是又向外界募到其他樂器供孩子們學習,打下了「大改樂團」的基礎。
真正創立「大改樂團」的契機,是在二〇一〇年。當時張進益帶著孩子們前往台北女子看守所,為受刑人祈福唱詩歌。表演結束時,其中一個孩子表示想要上台講話鼓勵這些受刑人。卻沒想到他拿起麥克風便開口:「姐姐阿姨,你們知道我有多『恨』你們嗎?就是有你們這種生一生就不管的人,才會有我們這種偏差行為少年。」當時台下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坐在典獄長旁邊的張進益被這段插曲嚇得冷汗直流,唯恐監獄發生暴動。
台上的少年緊握麥克風,眼神堅定地說道。自己的父親吸毒過世,母親也因毒品多次來回監獄,從小便像皮球般在各個親戚家借住。當他上小學的第一天,他原本以為自己會交到很多朋友,沒想到卻被貼上「父親吸毒過世,母親是犯人」的標籤,遭到同學欺負。在學校,他沉默不語,時常幻想會有一個自稱是他父親的男人到校門口來接他,父親的過世其實是謊言。但找上他的是高年級的學生,帶他出入網咖,吸食毒品,甚至運毒。最後輾轉之下,來到少年之家,靠著半工半讀考上私立高中夜校,走上他不曾也不敢想的一條路。最後他流淚說:「姐姐阿姨你們知道嗎?我早就原諒我媽媽了,到現在都還會寫信鼓勵她。我只求你們答應我一件事情,我都改變了,外面孩子都在等妳們,我們一起改變,不要放棄自己好不好?」
孩子還沒說完,台下早已被淚水淹沒。張進益感受到故事的力量,於是鼓勵孩子們將樂器學好,到各個監獄,以自己的故事和音樂來激勵受刑人。並在幾次巡演後,開會討論,決定取名為「大改樂團」。張進益說:「我們是貧窮人家的孩子,買不起很好的摩托車,我們大改一下,就會很不一樣。就像我們,大改人生就很不一樣。」
但是大眾對於這樣一群少年仍抱持著疑慮,甚至貼上難撕下的負面標籤。連樂團老師一開始都向張進益表示,因為過去曾遭問題少年霸凌,剛開始看到這群孩子只有厭惡,不想教導他們。張進益只好娓娓道來這些孩子的故事,如團長與主唱聖凱、聖豪兄弟因受不了繼母孩子的虐待,只好離家出走,以偷搶維生。了解到孩子的過去,樂團老師選擇留下來繼續教導孩子,而如今由大改樂團的成員接手,手把手地教更年幼的孩子彈奏樂器。
對於張進益而言,最頭痛的是團員之間的衝突。早期大改樂團的團員並不固定,只要時間能配合、會樂器的孩子便能上台,到後期團員才固定。初期時常發生上台前團員們還在廁所大打出手,或是主持人唱名時,跟他表示不想和起衝突的團員一起表演。排練時,也是狀況連連,因心情不佳為理由缺席已是家常便飯,甚至到表演前一晚都還連絡不上人,團員們也經常萌生退團的念頭。
回憶那段日子,鼓手文恩表示當時還年輕不懂事,只會看到自己不喜歡的一面,而沒有顧慮到其他事情。曾經與張牧師為退團一事爭執後,扭頭就走,最後也是因為張牧師的輔導,他才拋開負面情緒,重拾自己喜歡的音樂。吉他手大地也說剛開始樂團收入無法供給他穩定的生活,因此極力想擺脫,甚至退團兩次,但是當他脫離這群像家人一樣的團員獨自在外打拚時,才發現少了一份安全感,而張牧師也為了替他申請微薄的講師費奔波,這份自在的感覺使他願意留下來繼續努力。
大改樂團逐漸穩定,這幾年來他們培養出默契、圓融了脾氣,甚至多了份自信和責任感,張進益說這群孩子最大的改變還是由恨轉愛。聖凱與聖豪兩兄弟進入機構多年後,決定回家過年。曾經信誓旦旦要砍下繼母兒子頭顱的聖凱,在開門見到下跪哭泣的繼母兒子時,依然選擇寬恕了逼兩兄弟喝尿,且差點侵犯年幼妹妹的他。
除了自身的改變,團員們也感受到樂團背負的使命感。聖豪表示他們走進校園巡迴,時常有學生上台分享,聽他們的故事,以他們為榜樣。如果有一天他們放棄樂團,那外界,或是曾經聽過他們故事的人又會怎麼想?除了激勵孩子外,他也希望能透過大改樂團喚起家長對於孩子們的關心,「其實孩子會走偏不是因為他學壞,而是因為他的壓力,當他無處發洩時便會尋求同儕,反而往壞的方向。」
「不一定要成為巨星,但要對社會有貢獻,因為以前就是有一些善心人士包括政府在幫助我們,然後我們現在有能力了,也學習手心向下去幫助。在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寧願燒盡也不要朽壞。」聖豪這麼說。大改樂團至今仍在為公益活動持續努力,甚至創立大改樂團有限公司,包辦燈光音響、節目設計、活動企劃等部分,並與專業的專案經理人合作,培育其他孩子擁有一技之長。一路走過荒唐青春,如今這些孩子有能力回饋社會幫助他人,大改樂團向社會證明,這樣的孩子是能被改變的,飛行少年在自己的天空自在飛翔。
採訪側記
採訪過程中,張牧師的孩子時不時跑進來,想跟爸爸撒嬌。每一次,張牧師都耐心地傾聽孩子的要求,並好聲好氣地回應。其他少年也像盡責的兄長,牽起他的小手帶他去買零食,好讓爸爸能專心完成工作。看著他們亦師生亦朋友亦父子的互動,很常忘記這些少年曾是大眾眼中的「歹囝仔」。這時才能體會牧師所說的,這些孩子只是需要愛跟關懷。我們的社會太常任意將人貼上標籤,卻沒想過籤紙下的遍體鱗傷,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將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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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來源:輔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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