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婷、蔣宇涵 / 台北市
「我想家人的時候,就會為他們寫下一個故事。想留下一些回憶,因為時間流逝得太快了。」移民工文學獎評審獎得主Louie Jean M. Decena說。移民工文學獎今年已辦至第五屆,是專屬東南亞裔移民工的文學獎,給予這些異鄉人一個能用母語被本地人看見的舞台,閱讀他們的故事及情感。理解他們身處異地的辛酸與思念。
移民工文學獎的創辦人張正在二〇〇〇年時因工作倦怠,而離開了原先在台灣立報的工作,想藉由進修學位來調整自己的狀態。無意間發現暨南大學的東南亞學系研究所,他認為當時台灣人對於相關領域並不熟悉,錄取機會較大,加上新聞工作者的身分使他認為應該多了解這群生活在自己周遭的人。因此報考,進入研究所後,他發現東南亞與台灣,無論是地理或是歷史文化,關係其實很密切,而大部分的台灣人對此一無所知,甚至懷有敵意、偏見。他反思自己能不能用專長為這群在台灣的外籍移民工做些什麼,於是在二〇〇六年和其它報業朋友創辦了專門給東南亞裔的《四方報》,分為越南、菲律賓、泰國、印尼四種語言出刊。
這些外籍朋友雖然在台灣生活,卻無從得知他們的周遭發生了什麼事,報章雜誌如天書,他們的意見也無法被理解。當這份以印泰越菲四國語言書寫的報紙出現時,讀者投書如雪崩般塞滿辦公室,其中《越南四方報》便高達八十頁。不乏一些動人、感慨的故事,或是文筆優美的創作。但《四方報》是月刊,紙張保存不易。張正等人認為這些在異鄉寫出來的心聲、憤怒,應該被保留。在二〇一三年離開《四方報》後,保存異鄉人文書的想法仍在,剛好當時結識幾位文學圈的朋友,意見交流下,興起創辦東南亞裔文學獎的念頭。
移民工文學獎自二〇一四年開始舉辦,累積作品無數,甚至列入今年指考國文科的考題。首獎「關於愛」從五百五十三篇作品中脫穎而出,在二〇一六年同樣奪下首獎的Loso abdi以一貫的真摯口吻,刻畫出移工合約期限在即,抉擇是否應續約留下,照顧雇主的小孩,或是返回家鄉和許久不見的兒女團圓。兩種母愛間的拉扯是女性移工經常被迫面臨的掙扎,絕非一紙合約便可切割。
菲律賓籍的評審獎得主Melinda M. Babaran則為當日的焦點。她的父親在二〇一七年三月因重病倒下,悲傷與愧疚感無人可傾吐,只得透過手機一字一句跨海紀錄她與父親的故事。在Melinda M. Babaran的青少年時期,每當父親看見她的男性化言行,便會拿起皮帶向她揮去,抽得血肉模糊才肯罷休。最後一次衝突之後,她揹起行囊,遠離家鄉,逃離令她害怕的父親,一走便是十年。「鞭打的痕跡」一文既是她與父親間對於性別認同的激烈衝突,也是恐懼在時間和距離下沉澱的愛。典禮上,她拿著父親的畫像和獎盃緩緩說道:「寫完文章的一個月後,他過世了。他永遠無法知道我得獎,但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已經原諒他,也每晚為他禱告。」隨即與母親相擁而泣,將這份榮耀,獻給她的父親。
另一位評審獎得主Louie Jean M. Decena為了分擔家計,放棄在菲律賓的教職工作,來到台灣,成為廠工。「爸爸的神祕箱子」改編自她的童年經驗,她的父親抑是位國際移工,每個月都從海外寄回一箱箱裝滿思念和物資的箱子。這個不斷變出各種禮物的箱子,在文末變成了裝載父親遺體的棺材,將她朝思暮想的父親帶回。與家人分隔兩地的她,透過書寫度過低潮,紓解思鄉之情。在文字中想念,並且將自己的故事和他人分享,書寫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移民工文學獎已辦至第五屆。即便張正擁有自《四方報》時期便累積的翻譯人才,但是語言問題依然難解。移民工文學獎希望參賽者能用母語書寫,之後便交由精通不同語言的翻譯人員來翻譯成中文,最後再由中文評審決選。由於印泰越菲四種語言是由四組不同的人翻譯,即便有一人懂這四種語言,精通程度也不相同,因此經常受到質疑,作品好壞是否由翻譯程度決定。張正不否定這個可能性,坦言這無法克服,全世界只要是跨語言的文學獎,恐怕都解決不了這個難題。而分開語種各自舉辦,如越南移民工文學獎、印尼移民工文學獎,又無形中增加了國境的隔閡。也許獲獎作品未必是最好的,但是文學本來就沒有最好,而這些作品確實讓台灣人更了解這些人,「我更期待的是讓主流社會的人,瞥見這些相對社會底層的人在想些什麼。」張正笑著說。
移民工書寫的題材,大多是與雇主間的關係,或是思鄉之情,字裡行間時常流露著悲憤。移民工文學獎評審陳芳明在文學獎之前,曾經讀過一個外配孩子寫的文章。內容訴說他的成長過程中,母親是如何被街坊鄰居歧視,嘲弄著不標準的發音。「這是對台灣社會最大的控訴。」陳芳明說,台灣人應該反思,當自己出門在外打拚時,這些可以幫忙照顧家中長輩的外籍勞工,就是我們堅強的後盾。「我們住在共同的土地上,我們的命運就是等高同寬。」這些移工或許在台灣從事著低階的勞力工作,但是他們都是某個家庭的英雄。
「界線其實是人為的,一直強調其實是增加隔閡。」今年張正決定將徵稿地區擴至港澳新馬,各地各有特色,他很好奇在其他地方的外籍勞工會遇到甚麼樣的文化衝擊,他們的處境又是如何,同時明年將向日韓兩國的外籍移工徵稿,完成從赤道到北海道的距離,讓這些異鄉人能抒發自己的情感,也讓在地人知道這些離鄉背井、跨海打拚的人,並不只是報章雜誌中的名詞,而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文化的意義就是讓這個社會的構成者,都有發言權。」陳芳明說。「當我們不斷強調本土時,不要忘記本土的內容已經改變。」台灣本來就是一個移民社會,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潮湧入這片土地,用歷史充實了台灣的內在,以文化豐富了這座島嶼。如今新住民的人口已超過原住民,他們擁有自己的文化、有自己的語言和情感。也許移民工文學獎無法直接改善這些外籍朋友在台灣的困境,但是這些被選出的作品確實起到了典範作用,他讓這群異鄉人相信自己能被看見,這對移民工、主辦單位都是莫大的鼓勵,雖然這條路依然漫長。
採訪側記
移民工文獎的頒獎典禮上有笑有淚,來自印尼的Yuli Riswati說著自己前一天特地到偶像劇「流星花園」的拍攝地一圓追星夢的故事,增添歡樂氣氛。當播放龍潭女子監獄得獎者的影片時,「希望告訴其他人,我們存在的價值,我們也值得被愛。」這句話令得獎者們不禁潸然淚下。或許那句話道盡了他們在這塊土地上渴望獲得的認同,不是冷血的勞動機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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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海的情感與思念 異鄉人的文學獎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生命力新聞 on Medium, where people are continuing the conversation by highlighting and responding to this story.
新聞來源:輔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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