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欽 / 台北市
國民黨總統大選初選一如所料，郭台銘慘敗，由韓國瑜出線，但是紛爭並未隨初選結束而停止，新的賽局即將正式開打。目前所有目光的焦點都集中在未被兩大黨提名幾位可能參選人的競合，包括郭台銘、柯文哲與王金平，這牽涉到未來總統大選會有兩組、三組或四組人選參選，以及美中台三方的角力。
預測郭台銘脫黨參選的理由包括：他是唯一未簽署不會獨立參選公約的國民黨候選人，並不斷質疑綠營灌票妨礙民調公正性以及國民黨採用對其不利的市話民調等，都在為選後脫黨參選的正當性鋪路；同時郭台銘為參選辭去鴻海董事長職務，並投下不少廣告經費，依其多年從商性格，恐怕不會就此認輸。
更根本的質疑則是：郭台銘的參選有多少是出自自主意願？或者縱使自主，有多少是出自政治之外的目的？初選期間郭台銘屢屢砲打韓國瑜背後的旺旺蔡衍明，認為其以違反新聞倫理近乎洗腦的方式為韓國瑜造神，目的在成為台灣總統的造王者，以便向中國國台辦邀功，獲取更大的利益。
但是郭台銘本人與汪洋熟稔，汪洋是對台工作領導小組的副組長，僅在組長習近平之下，國台辦主任劉結一為其下屬。因此郭台銘從反對一國兩制到堅持九二共識、一中各表等表態，卻罕見地未見中方批評，或許代表郭台銘是中共黨中央支持的對象。
縱使中國的最高目的是拉下蔡英文，郭台銘只是青睞的對象之一，但是郭台銘的鴻海帝國資產大多在中國，無論郭台銘是否擔任董事長，中國是否會以之要脅郭台銘？
而且自從美中貿易戰以來，鴻海從左右逢源到左支右絀，經營績效每況愈下，在中國的龐大資產又因為缺乏遠見而在全球價值鏈大遷徙中居於落後。當郭台銘強調國家的政治應該為經濟服務時，是否指他利用選舉為個人經濟解套？儘管郭台銘以與汪洋只是私交以及財產信託解釋，但是說服力依舊有限。
比較有趣的是郭台銘的行為可以作為推測中國影響力的依據。在拉下蔡英文為最高目的下，顯然中國希望藍軍只有一組人馬參選。因此縱使郭台銘與韓國瑜各自屬於不同的系統支持，最後如果未能整合為一組人馬參選的話，代表中國對郭韓兩人的影響力未臻頂峰。
如果郭台銘堅持參選的話，雖然王金平有郭台銘所缺乏地方派系的陸軍實力，但是王的票源畢竟來自藍軍。以郭多次對柯文哲示好，加上柯文哲的民調遠高於王金平，郭柯配的可能性要超過郭王配，甚至可能與已經示好的親民黨結盟。
不過郭柯合作的最大困難在於誰正誰副。儘管鴻海處境日益艱困，但是郭台銘擁有龐大的經濟實力，加上民調超過柯文哲，而且其個性從來不願屈居人下，何況是缺乏實權的副總統。因此問題只在於權力慾薰心的柯文哲是否甘為副手？
無論要柯文哲心甘情願成為副手，或是要發動換韓，郭台銘都必須要在初選後依舊維持民調高檔。但是初選時反韓國瑜的傳統國民黨支持者有多少會拒絕歸隊呢？韓國瑜為了避免被換掉，初選後同樣必須證明自己能夠在大選中勝出。因此初選結束並不是國民黨內戰的結束，而是另一場戰爭的開端，郭韓都會繼續衝民調，國民黨的初選尚未真正結束。
好處是郭台銘與柯文哲達成協議的空間不低。一方面郭台銘為政治素人，政治班底有限；另一方面柯文哲封建式的領導使得能人盡出，只剩下傾中的保守派與二流官僚，長於宣傳而拙於施政，存在大量的位置足以分配權力。但是這也意味著，即使僥倖當選，若無立院多數黨支持，將會是台灣政治的一場惡夢。
不僅如此，郭台銘的經營能力固然毋庸置疑，但是他的事業乃是受益於美中合作分工體系而成長。令人驚訝的是，儘管擁有龐大的價值鏈情報來源，以及對美中兩國政要熟稔，但是他對世界局勢的判斷卻一錯再錯，無怪乎鴻海移動的速度無論是較韓國或是台灣同業都更加遲緩。
例如郭台銘參選之初宣布美中貿易戰將達成協議很快結束；後來發現錯誤後又轉一百八十度做出完全相反的預測，認為比金融海嘯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美中台都將受害；結果又發現錯誤後，近日才改口世界價值鏈將趨向兩極化，中國與亞非洲對上西方與其他國家。
郭台銘對世界局勢的誤判，正凸顯出他缺乏成為國家領袖所需要的方向感。更糟的是，柯文哲對國際事務既無知又自大，也無法與郭台銘互補，對台灣的國際發展將是一大阻礙。
更麻煩的是，郭台銘鴻海的主要利潤來源在於壟斷租與效率租，與台灣需要從投資導向轉為創新導向，以熊彼得租為主要利潤來源不同。因此郭台銘的企業經驗是否適合台灣經濟轉型所需，恐怕也並非理所當然。這並不是說其他的候選人比郭台銘更能夠應付台灣經濟轉型，而是從經濟轉型的角度而言，郭台銘是否如其宣稱的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是值得懷疑的。
韓國瑜的韓流對國民黨而言是全新的種類，但是對台灣則非如此。儘管韓粉與柯粉在組成上多所差異，無論是在意識形態或是職業階級上均有不同，但是就運作原理而言，柯粉實為第一代韓粉。例如早期無論是議員行使職權對柯文哲監督，或是政治人物批評柯文哲，都會遭到柯粉的洗版與辱罵，不同的是韓粉比柯粉更為激進罷了，因為兩者用來動員粉絲情感支持的機制相去無幾。
簡單來說，在熟悉框架內簡化經驗，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基礎。
相較於真實世界的複雜，透過熟悉的框架，我們得以將每天接受到的各種零散資訊迅速分類，串連成為故事，產生意義，省下不斷在黑暗中茫然摸索曖昧難解訊息的力氣。故事是對真實的簡化，是希望被社會證實為真相的虛構，故事要讓人接受，通常要在具有共同文化與共同語言的說者與聽眾中講述、反覆講述、修改與評價，形成詮釋性觀點並加以傳播。
柯粉與韓粉都是在快速回應與轉移焦點以及確立框架下所形成的，藉由服務當前的信念與欲望、選擇加諸經驗之上的框架，來搜集肯定信念的證據，而忽略否定的證據，有時甚至扭曲觀察與扭曲證據以達成一致性。
不同的地方在於韓粉因為有旺旺媒體的加持，透過大量造神資訊佔據注意力；而缺乏同樣力道媒體的柯粉，則打從一開始就被教導懷疑一切不利柯文哲的資訊，幾乎所有柯粉對此類資訊的反應都被訓練為「媒體斷章取義」。
在這種情形下，韓粉與柯粉形成外界難以滲透的內向型的世界觀。事實上很少人能真正確定韓國瑜或柯文哲的真正意思，韓國瑜拒絕一國兩制卻又大喇喇走進中聯辦，柯文哲則刻意模稜兩可、相互挑撥以從中得利，他們需要的都是選民無條件信任的空白支票。
而這正是韓國瑜出線帶給台灣的重大考驗，韓國瑜不僅僅是民粹政治領袖，而且他成功地將社會分化，塑造出自成一格的韓粉。在這個世界中，尋常所用的理性與問責性都不存在，關鍵是韓國瑜是否能夠透過語言與支持者產生連結。
例如郭台銘雖然模仿韓國瑜強調庶民，但是不僅他的人工智慧、大數據語言距離民眾遙遠，而且他無法如韓國瑜一樣兼顧不同民眾的情感。韓國瑜強調庶民經濟時，會不忘強調產業經濟同樣重要，重點不是他的政見內容是否具有可執行性，而是他能否在選民的價值體系下，建構出他們所青睞的框架，能夠自動將他的語言轉化為與自己的連結。
正因如此，韓國瑜的出線對台灣是前所未有的考驗。在一個多極化、彼此不信任又難以溝通的社會中，韓國瑜成功地創造了一個民主問責與經濟規律均不適用的平行世界。隨著選戰開打，雙方的激情會使得溝通與信任更加困難，令已經長期為統獨困擾的台灣，產生更多的鴻溝而四分五裂。
巴別塔傾頹，我們面對的風險並非政府效能低落或是薪資停滯，而是我們對於何謂政治與經濟都將難以達成共識。問題不是難以溝通，而是連要什麼語言才能溝通都莫衷一是。一個需要在每次溝通之前都先創造彼此都能接受語言的社會，注定要生產力低下而開門揖盜。
韓國瑜出線帶給台灣總統大選前所未有的考驗，偏偏又正值美中冷戰世界大變之際。每一次時局的變化都帶來機會，正如每一次價值鏈的改變都帶來台灣改變位置的機運，但是台灣是否會因此而錯失良機，終將在明年的總統大選中揭曉。
作者為加拿大約克大學副教授，專長在策略管理與組織經濟
本文經 思想坦克 授權轉載。 原文點此。
新聞來源：華視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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