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群出走背後的西雙版納困局

象群出走背後的西雙版納困局 | 華視新聞

德國之聲

(德國之聲中文網)2020年3月,17頭(後有2頭折返)野生亞洲象組成的象群從勐養至普洱之間的"老家"開始北遷一路走到昆明;而另一群17頭野生亞洲象象群也從去年開始從這裡出發南下,由於幼象在5月下旬無法渡過羅梭江,輾轉進入並滯留在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今年6月3日,野外監控系統發現,又有10頭野象象群離開保護區進入西雙版納景洪市景訥鄉曼窩村取食。

對此,有"太陽磁暴說",還有"迷路說","食物短缺說","大象種群數量增多說","原始森林保護得太好導致食物減少說","棲息地破壞說"等眾說紛紜的關於亞洲象出走原因的解釋。

"從90年代開始,亞洲象就開始少量地從保護區外遷,每過幾年又走出一點。"中國雲南省的亞洲象保護協會專家,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學研究所所長郭賢明說。

在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發給媒體的新聞資料中,保護區的森林覆蓋率從上世紀80年代的88%提高到了現在的95%以上,西雙版納亞洲象種群數量也由上世紀80年代的170余頭增長到現在的300頭左右。

但幾十年來,野生亞洲象在西雙版納"吃不飽"的困局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

據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科學研究所高級工程師王巧燕介紹,一頭成年的亞洲象每天需要吃200公斤的食物,而象的習性是邊走邊吃,各有各自的領地,再加上每個象家族的活動規律也不一樣。因此,每頭象需要十萬平方公裡的棲息地,這就與人活動重疊的範圍越來越大。

亞洲象喜歡活動的區域是海拔 900米以下,而這個區域也恰好是最適宜種橡膠樹的區域。"從景洪到勐臘的高速路,兩邊全是橡膠林,觸目驚心。"一位當地環保工作者說。

來自中國國家林業局西南林業局2018年的數據顯示,目前亞洲象活動區域約三分之二在保護區外,其原因一是保護區內植被逐漸茂密,林下亞洲象的食物減少,不利於亞洲象覓食和活動。研究表明,在保護區內亞洲象覓食行為多發生在稀樹灌木草叢中,其他植被很少被覓食利用,郁閉度(指森林中喬木樹冠遮蔽地面的程度,完全覆蓋地面為1)大於0.75的密林,很少發生覓食行為,不少象群到保護區外取食農作物;二是保護區的面積不足,並且成孤島狀態,滿足不了大象的遷移和覓食,導致大量象群在保護區外活動。

國家林業局的規劃中稱,由於亞洲象偏愛的許多低海拔地段現已被人類生產活動佔據,亞洲象的棲息地在很大程度上與當地社區的生產活動範圍重疊。2018年來亞洲象從原來主要在森林內活動轉向在林緣、農田附近活動棲息和覓食,是導致人象沖突的主要原因。

國家林業局西南林業局在2018年關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總體規劃中稱,亞洲象棲息地喪失及適宜棲息地的退化是目前亞洲象保護面臨的最主要威脅,這種威脅甚至大於非法盜獵的危害。

森林越好 象群越少

困局的矛盾在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亞洲象分布區的森林恢復得越來越好,亞洲象的食物來源減少,雖然保護好了森林資源,但影響了亞洲象棲息地的質量。再加上自然保護區建區之前就存在的橡膠林,保護區外大量天然林、宜林地等被大量開墾種植成橡膠、茶葉、咖啡等經濟林,都造成了亞洲象通道的斷裂,亞洲象生存空間質量的下降。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侖片區原有亞洲象分布區,雖然植被保護良好,但近20多年都未發現亞洲象活動的蹤跡。

國家林業局2018年的數據顯示,西雙版納州現存亞洲象可利用的棲息地面積約6000平方千米,居然被分割為共計12834個斑塊。

研究亞洲象種群及行為學生態學的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張立研究團隊的數據則更觸目驚心,在過去20年裡,西雙版納的亞洲象適宜棲息地減少了40%,而整個棲息地大概只佔版納全州的3.5%面積。也就是說,適宜棲息地本來就不多,還減少了將近一半。整個棲息地面積由1976年的2084平方公裡下降到近幾年的500平方公裡以下。

一邊是保護得越來越好的"自然保護區",另一邊是被破壞得越來越嚴重的"亞洲象棲息地",這個困局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國家林業局2003年的數據顯示,西雙版納國家自然保護區周界以內的土地利用情況較為特殊,保護區內的部分土地權屬上不屬於保護區而屬於社區,形成了保護區轄區內的土地分國有和社區集體所有兩種不同權屬部分,未調整前的保護區總面積28.32萬公頃,其中國有24.74萬公頃,佔87.4%,集體所有3.57萬公頃,佔12.6%。

而到了2018年,西雙版納國家自然保護區總面積變成了24.25萬公頃,土地所有權均屬國有。歸屬於社區的集體林的部分的3.57萬公頃已經不在保護區管轄範圍內。同時,國有部分的保護區土地面積減少了近5000公頃。

水電站的角色

對於為什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國有土地面積從2003年的24.74萬公頃變成了2018年的24.25萬公頃,至本文截稿時並未得到保護區管護局的回應。但據國家林業局2003年披露的數據顯示,規劃期內(2004-2015年)擬建的大型工程有將建於保護區西南瀾滄江流域的景洪蓄水電站工程,該電站回水區將淹沒保護區面積730公頃;以及將建於勐臘保護區外南臘河上的大沙壩水庫工程,該水庫回水區淹沒保護區面積159.15公頃,因水庫淹沒導致公路改線佔用保護區面積3公頃。兩項工程共計佔地892.2公頃,其中佔用保護區土地653.4公頃,社區238.8公頃,佔用林地675.6公頃。

除了淹沒森林,水電站還讓本已破碎的大象棲息地更加碎片化。水庫蓄水導致勐養保護區去勐海縣的象群無法返回原來的棲息地。勐海以前沒有發生過人象沖突,但水電站建起後,發生多起大象傷人事故。

屬於華能國際集團的景洪水電站曾進行環保測評。據中國媒體的公開新聞報道,西雙版納州環保局2012年2月下旬介紹,環境保護部組織西南環境保護督查中心、雲南省環保廳、西雙版納州環保局、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局和納板河國家級自然保護局等15個部門代表和專家,組成驗收組對瀾滄江景洪水電站進行竣工環境保護驗收。

對此,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學研究所所長郭賢明表示:"在修水電站之前,是有亞洲象過江的行為,這是事實,電站建起來以後,象過江的現象也沒有發現過。"有環保組織對此質疑稱,這跟亞洲象研究專家對當時驗收組說的話是相反的。對此質疑,郭賢明表示:"景洪水電站當時的環保測評並沒有詢問過我們(保護區)的意見。"但郭賢明強調,景洪水電站並不在保護區的範圍內,保護區對此也沒有管轄權。

來自國家林業局的組織機構管理示意圖顯示,雲南省人民政府和國家林業局為最高管理機構,下屬雲南省林業廳和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人民政府,而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為這兩家機構直接管理的下屬單位,保護區管理局與西雙版納州林業局平行,保護區管理局下屬單位為保護區管理所科研所,再下屬為保護區管理站。

此外,屬於港股上市公司華潤電力的回龍山水電站,於2015年10月開工,據環保組織自然之友實地勘查,蓄水區兩岸海拔660米以下的植被都已經被"清庫"。清庫使是指將電站水庫蓄水位以下的森林砍伐清理,以防止林木日後被河流沖刷而下,損壞大壩壩體。

事實上,早在2003年的保護區規劃中,鑑於各自保護區之間分割以及主要保護對象的棲息地減少的特點,不利於動物的季節性遷徙、覓食、尋偶和遺傳基因的交流,國家林業局甚至規劃了6條總面積為70.905公頃的生物走廊帶土地,保護區總投資1.18億元。

該規劃稱,雖然生物走廊帶不屬於保護區的面積範圍,但可以納入保護區的管理,在與當地社區或有關管理部門共同協商下,盡可能減少生物走廊帶內的人為活動,避免人工設施建設,使該地帶的植物逐漸向原生植被演替,最終連片成為野生動植物潛在的棲息地。

然而,二十年過去了,與建立這個生物走廊的初衷相反,野生亞洲象的棲息地反而更加破碎化。

這正是困局所在,保護區無權管轄歸屬於社區的土地,在發展地方經濟的和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矛盾下,這些集體林顯然是"燙手的山芋",並最終被劃出了保護區的管轄範圍。

"西雙版納保護區的土地權屬很復雜,1958年成立保護區,僅是個紙上的框框,後來,被蠶食,有外地移民侵入。保護局建立後,出現過管理人員進村燒房子的慘烈景象。框框裡有部分土地,是農民的承包耕地和林地,存在爭執。"吳兆錄教授說。

對此,西南林業局也曾在2003年的規劃中提到,保護區內的局部地段,有少量山林的權屬存在爭議,正以七部委文件及原有山林證書為依據,進行合理解決。

"從景洪到勐臘的高速路,兩邊全是橡膠林,觸目驚心。"一位當地環保工作者回憶說。

中國國家林業局2003年時的統計顯示,保護區周邊社區群眾文化水平低,交通閉塞,產業結構單一,99%的經濟收入來源於種養殖業,但由於亞洲象等對農作物破壞,補償額不足市場價的六分之一,如每市斤稻谷的賠償不到1毛錢。

2002年,保護區境內外社區農民人均收入僅為1306元,低於全州平均水平,勐養的農民人均收入為856元,只有全州農民人均純收入的50%左右,而當年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6110元。

在這個背景下,不被大象取食又有更高價值的經濟作物似乎是當時社區發展經濟的一個最優選擇。

發展經濟和保護象群的"兩難"

西雙版納自治州保護區的社區居民特別是少數民族對傳統資源利用的方式與保護區資源有著密切的聯系。包括:林下野生資源利用,砂仁、竹筍、木耳和野生菌等,當地社區居民在保護區內主要采集菌類、竹筍和藥材等。

中國國家林業局2003年的規劃中稱,養殖業畜牧業也是當地發展經濟的重要途徑之一,當地社區主要飼養山羊、黃牛和豬等,雖然經過西雙版納國際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多年的努力,通過宣傳教育和保護巡護,周邊放牧現象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但由於部分村民意識淡薄,為了方便和放牧的利益,在保護區內放牧的現象仍存在。

橡膠產業是當地經濟發展的重要產業之一,張立教授的研究團隊2017年在《科學報告》發文稱,在1975年到2014年的40年裡,西雙版納、臨滄、普洱等地橡膠林面積擴大了23.4倍。這種看上郁郁蔥蔥的植物吸水力極強,且樹高葉密,遮蔽陽光,導致樹下寸草不生,林中生物的多樣性減少甚至死亡,橡膠林因此也被稱為"綠色沙漠"。研究顯示,與天然林相比,人工橡膠林中的鳥類減少了70%以上,哺乳類動物減少了80%以上。

此外,中國國家林業局2003年的規劃中稱,保護區內開始種植砂仁,主要分布區是在勐侖西片,在景洪-勐臘公路沿線南側的溝谷雨林下種植,村民種植砂仁是當地政府由外地引進後,把這一種植區作為示範區種植的。然而,這一行動是在未經保護區批准的情況下,擅自進入保護區的核心區內,清除林下植物後,大面積種植的,林下地被物及林木被清除後,使林下物種結構遭受破壞,同時還影響林內動物交流,毀壞了動物食源,對保護區內的野生動植物物種保護造成了威脅。

根據中國國家林業局2003年的規劃,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1986年被批准列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時,村寨、公路、農場、旅游景點等在核心區內,使核心區名不副實;人口增長,開發區與保護矛盾突出,蠶食保護區土地現象時有發生;野生動物種群數量增長,活動範圍溢出保護區,野生動物傷害人畜、損失農作物事件屢屢發生,沖突加劇,影響社區群眾的保護積極性;與此同時,象昆曼公路、大沙壩水庫、景洪電站等交通、農業、水電等基礎設施建設已開工在即。

而這個矛盾直到現在也沒有解決。2021年1月18日,中國官媒《人民日報》的調查報道稱,為加快茶樹生長,提高茶葉產量,增加種茶收入,西雙版納自治州內部分村民通過圍剝樹皮,使用有毒化學物質等隱蔽手段毀壞原始林木。

不過,在國家林業局2018年的規劃中稱,通過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多年的努力,橡膠種植面積並沒有擴大,並積極引導采用其他方式帶動社區發展。

解決方案:開設國家公園?

但要從根本上解決西雙版納的困局,專家們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建設大象國家公園的解決方案。

"要在國家層次上,通過財政補貼方式,降低或減緩地方經濟增長標准,開展野生動物保護特區試點。有了這樣一個頂層的設計,在西雙版納或普洱當前有亞洲象活動的地方建立一個沒有行政界限的、以亞洲象為主的國家公園。這個國國家公園不是讓你去旅游的,是保護野生亞洲象和熱帶森林生態系統的。"雲南大學生態與環境學院教授吳兆錄說。

"目前沒有一個統一的部門來做這個規劃,我們可以做一個整體的規劃,哪些區域可以規劃成亞洲象的棲息地,哪些是給其他動物的,哪些是留給原始森林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做一個整體的規劃,可以統籌兼顧的,而現在(保護區)是無能為力的。"郭賢明說。

"不能以 GDP 作為指標去考核當地政府,應該是讓當地政府的主要的工作重心放在保護熱帶森林保護亞洲象方面。管理國家公園的隊伍,是一支跨行政屬地界線的專門機構,全權負責亞洲象保護。在亞洲象問題上,有超越地方政府的管護權力。如果按照現在這個樣子,任意開展大型建設工程,大量的外地人口跑到西雙版納去謀生、享樂,要解決亞洲象和人的沖突,基本做不到。"吳兆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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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來源:德國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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