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杏珠 攝影╱陳之俊 / 台北市
一座科學園區，可以翻轉400年古都的經濟；一家企業，也能改變一座小鎮的命運。而這兩件事，同時在台南發生了。
2020年11月中旬，清晨7點40分，台南依舊豔陽高照，從國道八號、台一線而來的大量車潮，揚起陣陣塵土。每當十字路口閃出紅燈，大貨車、汽車，以及戴安全帽跟口罩的騎士，就塞滿整條馬路，待綠燈一亮，便魚貫湧入新港社大道。
位於新市的新港社大道，是南部科學園區台南園區（簡稱南科）最大入口。每天從清晨7點、傍晚5點、晚上7點起的這三個尖峰時段，必定車水馬龍。
「不知情的，還以為這裡是工業大城桃園、新北市，」住商不動產善化南科加盟店協理楊欣崇訴說台南經濟動脈的移轉，「以前是鄉鎮的人湧進市區找工作，現在是從市中心跑到這裡上班，原台南市、台南縣的命運對調了。」
10幾年來，南科悄悄挪動城市中軸線，台南不再是純粹的文化古都，億載會會長、桂盟國際董事長吳盈進觀察，國道八號變成台南的地理分界，國道以北是科技、現代的台南，以南是文化、傳產的台南。
就業人口撐買氣，房市投資爆熱
總計南科有8萬個工作者，在台南37個行政區中，僅輸給永康、東區、南區、北區、安南的人口數。這還不包含警衛、清潔人員、園丁，周邊供應商、承包商、營建業釋出的職缺。
只要台南人想上班，不怕沒事做，從年輕到中老年人，都能找到相對應的工作。根據南科調查顯示，員工設籍台南達六成以上、高雄及其他地區各占約二成。2020年雖受疫情衝擊，台南上半年失業率仍僅3.8％，與台北、高雄並列六都最低。
工作機會代表的就是消費力。2020年3月初，王靖穎無畏疫情嚴峻，加盟「藝鍋物平價鍋物」善化南科店，嚇壞眾親友，最終他用業績證明眼光。
他分享，有八成客戶來自南科，開店至今沒賠過錢。想當初讓利給親友投資，大家很勉強小額入股，現在卻樂得每月領分紅。
2019年9月，藝鍋物首次進駐台南，一年間就迎來10家加盟店，「緊鄰南科的善化、新市，就有20家不同品牌的火鍋店，」王靖穎說，都是看上南科商機，連五花馬水餃館也到新市、善化開店。
「早到晚到」更瞄準園區三班制的需求，2020年11月5日進駐善化，提供早、晚餐與宵夜。
南科、台積帶來的人潮、錢潮，頓時讓台南的天際線、市容都變了樣。移居台南12年的漫畫家魚夫說，以前很少看到外國人面孔，這幾年，不管是德國人、美國人、韓國人、荷蘭人，都見得到。連海安路藝術街也復活了，兩旁的酒吧，經常可見西方人身影。
吃喝玩樂之餘，園區的剛性住屋需求，讓原本僅有台南人自住的房市，變成投資殿堂，高樓大廈逐漸取代農田、平房、透天厝。五年前，魚夫搬到中西區的大樓，20幾戶的停車場空空蕩蕩，僅兩家進駐，推測應多為投資客。
南科加持古都台南 帶動周邊小鎮翻身
可以說南科讓傳產台南蛻變成科技大城，而園區內的台積電（簡稱台積），則創造出周邊小鎮奇蹟。
從1997年蓋第一座晶圓六廠到十四A廠、B廠，到2018年1月26日興建十八廠（含5奈米、3奈米廠），連同3奈米廠後續工程，台積在南科累計投資將超過2兆元，目前員工逾1萬5000名。
楊欣崇指著南科配置圖說，藍色部分是台積廠區，約1.5×2平方公里大，約占園區出租面積（528.65公頃）35％，台積還貢獻南科一半以上的營收，包辦了台南製造業四成的產值。
小農村變新興蛋黃區連鎖店搶進，擴大商圈規模
早期，工程師僅能選擇生活機能完善的市區或永康一帶居住，隨著台積不斷擴廠，就業人口攀升，被國道八號一分為二的台南，逐漸形成「一市雙蛋黃」。
除既有蛋黃區（中西區、東區、安平一帶），緊鄰台積的善化順勢崛起（原台南縣善化鎮），猶如竹科的竹北，成為新興蛋黃區。
當台南市人口從2017年開始下降，善化不減反增，近10年成長16.6％，2019年就突破5萬大關，成為台積最大受益者。
善化從小鎮蛻變為城市，這一切來的又急又猛。
楊欣崇從未離開過善化，他指著住商不動產所在的光復路說，這裡原本荒煙蔓草，僅有大成國小、佛光山道場，傍晚7點後，巷弄昏暗沉寂。2013年，麥當勞率先在光復路設點後，肯德基、全聯、佐丹奴挨著一家家開張。原本視野遼闊的道路兩旁，三樓半透天厝蓋得密密麻麻，已無閒置空地。
麥當勞開店後也發現，主要客層年輕又熟悉數位科技，2019年升級成2.0餐廳，消費者對自助點餐機、非現金支付的接受度、使用率非常高。
「光復路離南科僅三分鐘車程，每到中午或晚餐時間，隨處可見戴識別證的上班族，從麥當勞的客群分析一目了然，」楊欣崇一路見證家鄉轉變，不只餐飲業、服飾店，因應園區需求的快遞物流、五金公司也進駐，「麥當勞商圈」從光復路延伸到中正路上的星巴克、路易莎咖啡、World Gym健身俱樂部一帶。
再從光復路往善化市中心行進，以前從區公所到中山路一帶的鬧區，在台積效益下，逐漸延伸到善化火車站附近，短短數百公尺，就有五家金融機構，車站附近正聳立著二棟興建中的26層大廈，「這裡是庄腳耶，想都不敢想，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大樓！一坪還開到25到28萬，」75歲阿公瞇著眼望向天空說：「這棟是台南永康以北最高的大樓喔！」
全台第六有錢的里 ，號稱「台積村」，個人所得中位數168.7萬
離開善化市中心，從西拉雅大道轉進南科東側的「LM特區」，視野豁然開朗，方正的街廓，毗鄰而建的透天洋房、大廈群樓，彷彿進入異國世界。這裡白天靜謐如鄉村，直到華燈初上，居民才陸續返家。
區內有全國最大的複合式7-11（大七）、全家便利商店，以及吉的堡美語學校，住民多為園區年輕夫婦或單身工程師，這裡就是被稱為「台積村」的蓮潭里，名列全國第六有錢的里，個人綜合所得「中位數」為168.7萬元。
蓮潭里為台南搶下唯一「非新竹」的席次，讓當地人驚訝不已。40出頭的阿勇高應大畢業後，在高雄成家立業，每次返鄉僅是為了探望父親。2018年，他聽弟妹分享「善化的轉變」，還半信半疑，直到晃了一圈後，才發現「市區的農田、甘蔗園都蓋起透天別墅，以前幾百萬就能買到，現在沒有1500萬以上買不到，」阿勇道出善化人的心聲。
12年前LM特區還一片荒蕪，台南縣首次舉辦2008台灣燈會，就選址在這裡，連個路名都沒有，「怎麼一轉眼，變成台南最有錢的村了！」他不禁想起父執輩命運的轉變：20年前，阿勇的爺爺處理家產時，大伯分到田地，拿現金的父親，跑到熱鬧的麻豆買四樓透天厝。現在，善化不僅房價高過麻豆，連工作機會都比麻豆多，保留農地的大伯一房，身價不凡。
不少善化人直說，想都不敢想家鄉會繁榮發展，真的是奇蹟。有人因此變成千萬富翁，買得起別墅，也開得起豪車，加上高薪的工程師們，善化的馬路上，看見雙B房車的頻率，甚至超過高雄市區。
81歲的趙阿嬤笑到合不攏嘴。她從安定嫁到善化60年，家家戶戶不是耕田，就是種甘蔗，村落很荒涼，這兩年自宅改建成二樓透天厝，周遭也蓋起高樓洋房，「很多人找我買地，我都不賣啦，農地有一天會變建地，地價不只翻倍喔，」阿嬤對未來充滿希望。
受惠擴廠效應，離台積僅300米，吸引工程師定居
原屬台南縣的小鄉鎮以務農為主，現在愈靠近台積愈得利，擴廠效益也從善化區延伸至安定區，以及園區南部面板廠居多的新市區、安南區一帶。
連僅有一家郵局、農會的安定，部分舊宅也被改建成透天厝，吸引工程師進駐。「園區自住需求太大了，安定雖然離台積最近，僅300公尺，但建地非常有限，希望市府加速規劃都市計畫，讓安定也能搭上台積列車，」當地人王寶生為居民請願。
不只安定人寄予厚望，商家也是，王靖穎萌生開第二家店的想法，他看好台積的後續效益。
果然，台積又傳來好消息，3奈米廠新建工程於2020年11月24日啟動。台積董事長劉德音說，台積在南科的營收大幅攀升，2019年產值3800億元，占總營收37％，預估2020年將突破4400億。
台積調薪20％求才，共衍生17萬個職缺
台積招募腳步不曾停歇，還要增聘8000人，甚至為留住人才，2021年起大幅調薪，不含分紅，調漲底薪約20％。待3奈米量產後，在南科至少有2萬名員工。
當車子駛進園區，印有台積識別標準色的紅黑招聘旗海，飄揚於寬敞的南科北路兩旁，台積擴編急徵工程師、技術員，磁吸來自全國各地人才。這還不含供應鏈的職缺，「這兩年，台積在南科招募新員工，約帶來8.5倍的就業創造效果，」劉德音說。
台積在南科總計將聘雇2萬名員工，可望衍生共17萬個工作機會。楊欣崇指著興建中的十八廠說，全國吊車大王「啟德」的起重機、怪手，幾乎都齊聚南科，旁邊是可停放數千台機車的停車場，當3奈米量產後，台南的經濟還會再翻一番。
國內外大廠也跟著進駐。與半導體先進製程息息相關的艾司摩爾（ASML），除設立EUV（極紫外光）技術培訓中心，還要蓋電子束檢測設備生產廠，預估在台研發人員將超過500位。
不少想就近服務台積的供應商，因南科無地可租，連帶讓樹谷園區迎來春燕，土地全部售罄，六年前一坪5、6萬，現在行情價15萬，進駐率逼近九成。至今仍有業者急尋土地，台南市政府坦承，連柳營工業區也沒地了，正在想辦法規劃。
10年前，沒人想到台南會因南科而翻轉；善化人做夢也想不到，台積會改變小鎮命運。魚夫不假思索說，台南真的脫胎換骨了，同時擁傳產、科技、文化、觀光等元素，可望成六都中最有爆發力的直轄市。
台積電磁吸人才，連製造業、營建業都缺工
傳產老董自嘲：我們在幫台積電練兵
2020年11月13日，台積電公告從2021年1月起，調漲固定薪資20％。而這對台南的傳產業者來說，宛如雪上加霜。
近兩年來，台積照亮府城夜空，也同時帶來衝擊。不僅磁吸電機、資訊、材料、化工等人才，連作業員都找不齊，長期缺工問題更形嚴峻。
森鉅科技材料公司總經理鄭憲松坦承，台灣的缺工問題從未改善，甚至陷入惡性循環。即使森鉅從三年前開始進行自動化生產，僅減少聘用48個人，仍無法因應人力市場的轉變，台積投資南科5000億後更慘，傳產只能自求多福了。
連鳳記國際機械董事長魏燦文都笑說，「我們真的在幫台積訓練人才啦，」只要在鳳記待過的工程師，到台積應徵，馬上被錄用。「只能想盡各種辦法，留住研發人才。」
台積不僅跟傳產搶人，還波及營建業。由於3奈米、5奈米廠如火如荼興建，讓原本短缺的建築工人更為吃緊，導致成本上升。20年前，台南房子每坪造價4萬元，2019年漲到10萬，2020年又變成15萬，還在持續增加中。
不只炒房，生活品質也受影響
園區的住屋與租賃需求，加上投資客湧入、建造成本遽增，房價飆漲到當地年輕人都怨聲載道。
一位30歲女性上班族，大學畢業後，在台南落地生根，原想置產，發現三年前市區還有1字頭的房子，現在都是2、3字頭起跳，「誰會想到有這種價格啦，根本買不下手。」
買不起房子，部分居民的生活品質也受影響，離台積最近的安定首當其衝。2002年，當地人王寶生從台北返鄉開店，當時南科剛啟動，馬路陸續拓寬，交流道的車流量也日益變多，這幾年的上下班時間，常飄來輪胎摩擦的焦味，阿公阿嬤也不太敢過馬路。每到夏天吹南風時，位於北邊的安定，也會聞到來自園區的異味。
凡事都有一體兩面，台大電機資訊學院院長張耀文認為，台積大手牽小手，產業一起向上提升，整體民生才能有效改善。若因小失大，只顧小確幸，只會原地踏步，企業也難以升級。他建議台積等優勢產業，可提撥部分盈餘成立基金，協助維護具地方特色的文化資產與企業，共創多贏局面。
新聞來源：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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