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英倫 / 蔡奇璋
五幕‧二景:終曲 ── 寫給英格蘭的情書
2015.9.2
取得德國入境簽證後,搭公車轉往校園旅行社更換機位。櫃台代辦的青年是德國籍,說英語時速度較慢,且帶著股捲拗的音韻,聽在耳中讓人感到有份額外的慎重。他曾在法蘭克福住過兩年,於是一邊處理我的票務,一邊殷殷叮嚀:「抵達機場後,盡快離開那個城市,不要耗在那兒;法蘭克福真的沒甚麼好逛的。到了德國,一定要往小鄉小鎮多走走。」看他那副認真的模樣,我連忙笑著回道:「我這趟主要是去海德堡拜訪一個朋友,然後應該會到慕尼黑看看,如果還有時間,就坐船遊萊茵河。」他聽完竟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豎起拇指說:「都是好地方!你一定會玩得很過癮。」我收下他遞過來的機票,內心一陣莞爾;總覺得德國人的血液裡,有種特異的元素,使得他們直白、縝密、嚴謹,服膺其本身所受的訓練和信奉的事理,工於論證與邏輯。謝過他,我走出門外,整個人輕鬆得彷彿可以飄浮起來。望著熙攘的路人,我幾乎就要張口大喊:啊──!終於可以放下倫敦的一切,去歐陸度假了!
是的。經過連續數週晨昏顛倒的奮戰後,我已繳出一長一短兩篇論文,完成所上規範的作業。其間,宿堂的朋友和碩班的同學,搬遷的搬遷,離開的離開,只我一人,鬼魅般穿渡有形的廳房牆廊與無形的時間座標,悠悠蕩蕩,鎖在夢裡,兀自歷受著日復一日的試煉。出關不久,布萊恩旋即安排了戲劇所所長和另一位教授,為我舉行一場對談式口考,核定我秋季進入博班前置課程的資格。告一段落了。卸下重擔了。命運悄然伸出一隻手,拿掉我的種種懸念,將我撥轉個身,朝向另一座等待攀爬的山頭。
之所以決定留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除了本身對高教環境的嚮往外,主要還是為了英格蘭。思前想後,我知道自己暫時捨不下倫敦的生活:天光初亮,宿堂的狗在我房門上磨著爪子;沖杯奶茶,坐在餐廳木桌旁,獨對後院綠意漸漸清醒;閱覽室裡的晨讀;瑪姬咖啡館的燻牛肉三明治;街頭陌生人友善的問安;夾在腋下、尚未翻閱的當日《衛報》;邊聽BBC的廣播節目,邊整理花園中漫爬的草藤;電視上從沒看懂過的板球比賽;討論課內,教授抑揚頓挫的英國腔;圖書館裡,一長落流轉於紙頁間的光影;窄擠、有序的市街;疲累時隨時都可拐個彎、走進去吹冷氣看名作的國家畫廊;河岸國家劇院內外的氛圍;作家現身朗讀自己的新書;華人城附近宛如藏寶窟一般的亨利波迪二手書店;柯芬園週末午後的戶外表演;肯頓市集上掏覽不盡的趣物;格林威治公園;格林威治青少年劇團…當然,還有黑原,以及我入住近年的宿堂房間。打從前一年抵英至今,我總是從房間的大玻璃窗往外張看:異國的月色,來去的四季,噪啼的晨鳥,幻化的天雲;似水流年中,我徒有一顆貪婪吸吮的心,卻終究只能把這一切印於眼底,留在腦臆。欣喜的,失悵的,苦澀的,尷尬的,俱往矣。
是啊。我即將打點行李,前去德國休息一陣子了。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唯剩我黑原上一次次漫步紓壓的身影;沓拉得長長的,五官模糊渙散了,看不清究竟是誰,瞬忽化散於薄薄涼涼的空氣裡。… 空氣裡,草泥鮮味仍在,烏鴉依舊啼鳴;一年靜靜流去,變的是我,從來不是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新聞來源:世新-台灣立報
讀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