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一景:火車時光 (下)

戲夢英倫  / 蔡奇璋

三幕‧一景:火車時光 (下)
2015.5.13

火車來了,我們在動力機械的運作聲中上車落座。布萊恩自背袋中取出一疊文件,戴上老花眼鏡開始翻讀;我則靜默地坐在一旁,看著窗外倏然飛退遠去的景致兀自出神:原來,老師是這麼看的啊!可是… (我的思考系統不由自主地機轉起來) … 有這般想法的人,怎能做起事來老是一派氣定神閒呢?…雖然,他在批判英國政府的藝術補助政策時,態度也顯得激越,論述滔滔,但生活度日間卻總不疾不徐,十足英國紳士風範啊!…難道,是因我提到《藍風箏》涉及文化大革命,勾起他對年輕時歲叛逆精神、改革信念的回憶,所以才脫口說出此番充滿進步意識的話語?還是,他內心真的深深相信這套價值,只是因為年紀大了,被學院「收編」得慣於安逸了,所以不再外顯於個人的行為模式之上?…

依我看,人如果無法在某種可接受的條件或狀態下,感受到相當程度的「滿足」或「滿意」情緒,反倒一味提醒自己去持續關注現況之種種不足,那麼,生命的自在與安樂將從何而來?思緒流轉間,我憶起一則相類、疊複的經驗。

也是在火車上;自強號,台北奔向台南,我隻身臨窗而坐,眼前還是倏然飛退遠去的景致。前一天,大學英文系某課堂教室裡,好發議論、帶幾分瀟灑文人氣的教授東扯西扯沒個收拾,最後為了拉回正題,便速速下了結論:「所以,我說啊,二十年、三十年後,人們還會繼續讀福克納,也會繼續讀喬埃斯,可是,應該沒有多少人記得海明威了。」當下,我心底其實是與老師唱和著的;我很喜歡喬埃斯,也還欣賞福克納,但卻對高中時期看過的《老人與海》滿是不耐。然而,彼時我畢竟是位渴望能從閱讀前輩身上獲取判準法則的大學生,因此在稍稍遲疑之後,仍舊怯怯地舉起手問道:「教授,您可以說明一下做此結論的理由嗎?」老師原本打算收手不談的意圖被我驀然截斷,約莫有些不快,遂皺著眉怏怏地說:「這沒甚麼好解釋的。文學解讀本來就很主觀。」

火車駛過嘉南平原,四下一片青綠,但我內心全無油然而生的近鄉喜悅之情,因為沿途上我的思考系統早已胡亂機轉至幾乎敗壞:…啊,任誰也知道文學解讀是很主觀的!然而,主觀意識難道不是透過許多外在環境和客觀知識條件才得以形塑養成的嗎?何況,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怎能位居高教要津,卻對學生的提問馬虎應付呢?是因為你知道我還算欣賞你那副倜儻自得的文人氣質嗎?… (接著,外不爽而內自省:)…不過,海明威的本事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嗎?為什麼他的名聲這麼大?我讀得夠多嗎?我的生命經驗,足以讓我理解他書作裡的真義嗎?《老人與海》的核心精神,真是高中老師所謂「堅持不放棄」的勵志典型嗎?… 到底,二、三十年後,還會有多少人在讀福克納和喬埃斯的小說呢?…

年輕的我,同教授一般皺著眉,於火車行進間,靜對一窗風景尋思、探究。二、三十年後,我變換身份,成了站在講台上協助大學生演繹文學名家作品之人。我結了婚,有自己的家庭;課堂內也還教授喬埃斯、福克納,以及海明威。年復一年,我間錯讀著他們一篇篇氣質相異的書寫,對前兩者喜愛依舊,卻對後者故事裡的角色與現實人生中的境遇,起了從未有過的同理、憐惜之心。有朝一日,若有學生問我:教授,請說明一下,您為什麼喜歡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我想,我會這樣告訴他:就像坐火車啊,一站過一站;不同的風景,不同的階段。

到站了,我和布萊恩相視一笑,各自起身,拉下窗,等著向外開門。



新聞來源:世新-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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