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五景：倫敦街頭的戲夢人生 (之三)

戲夢英倫  /  蔡奇璋

三幕‧五景：倫敦街頭的戲夢人生 (之三)
2015.6.24

後來，我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戀戀風塵》裡，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台灣國寶」，亦宛然掌中戲的民俗技藝大師，人稱「阿公」的李天祿。影片內，李天祿所飾演的，正是男主角阿遠的阿公，鎮日穿著破舊白汗衫，默默挑起拴緊一家人情感的重頭戲：小孩不吃飯，阿公把一碗飯倒蓋在盤子上，再插進一根根的青菜梗，哄他說這就是所謂的西餐，只要淋了湯汁，便是可口的美食；夜裡停電，眾人在戶外納涼，忽聞屋內傳來爆竹聲，原來是阿公為了燃燭照明，漆黑中竟從抽屜摸出一截鞭炮來點；阿遠要去當兵，阿公背了只小布包陪他出門，沿途燃放鞭炮避凶趨吉，順道週知村里。這個阿公，是我們這一代台灣人的集體記憶；他殷實、寡言，沉定，逆來順受，用知天命的雙眼看這世界，以不斷勞動的雙手，靜靜守護他的家園。

及至年長，我才知道年輕時所看的這部侯氏電影，烙印在我心頭有多深。猶記得當兵前，爸媽帶我回到老家的三合院，在眾親友的簇擁下點上香，於正廳祠堂內祭稟祖先，望其庇佑。帶唸的嬸婆口中喃喃有詞，說著說著溫柔喚起我過世阿嬤的名，細細告訴：你啊，恁孫仔奇璋要去做兵了，你在天上有靈，要好好看顧他。字字句句，無比清晰，彷彿親人真的坐在供桌後頭，凝神傾聽。裊裊香煙中，我突然意識到身側向來強悍的父親，喉結一緊一緊地抽動著，淚水從他黝黑的面頰滑下，讓我詫異不已：爸爸的眼淚，到底是為了懷念他的母親，擔憂他的兒子，還是感傷自己的老去而流的呢？我訥然無言，挨序插好香，轉身跨出門檻，但見屋外陽光閃爍扎眼，恍恍如夢。當時，腦中浮現的畫面，就是《戀戀風塵》裡，阿公為阿遠送行的場景；他一路安靜地尾隨孫兒，偶爾燃放爆竹，有聞聲而來的鄉人問起，就用輕描淡寫卻不掩驕傲的語氣回答，是啦，阮家阿遠仔要去做兵啦。

阿公，是雲腳人間的祖先，安然導引後代族裔，在生活的磨難裡邁步前行。

片末，阿遠青梅竹馬的戀人阿雲，在他當兵時另結新歡，愛上送信的郵差。渾然不察的主角，在家人來信告知阿雲婚訊的當下，捶胸頓足，痛哭失聲。如此充滿戲劇張力的時刻，侯導的鏡頭依舊低抑不張揚，拍山，拍雲，拍退伍的阿遠回到家，與颱風天裡為了顧好一畦番薯而發愁的阿公抽菸對談。阿公說，幹伊三妹，照顧這些番薯比種人蔘還累！歷經情感波折、變得更加世故的阿遠說不上甚麼，吸口菸，張著長了智慧的眼睛，定定環視這烏雲搭罩、山雨欲來的小小世界。未來，他將和他的阿公一樣，殷實寡言，逆來順受，以不斷勞動的雙手，靜靜守護自己的家園。

一路蕪漫想著走著，走著想著，我已然來到查令十字車站，用手遮住左眼，以視力極佳的右眼直搗遠端廳牆上方的火車班次表，確認發車時間與候車月台後，覺得小腿微痠，於是斜靠在已經打烊的咖啡吧檯邊休息。轉轉脖子，活動活動雙腳，稍稍放鬆了，這才發現檯櫃的另一邊，還靠立著一位戴鴨舌帽、穿灰西裝的老先生。他瞥見我注意到他，很紳士地點了個頭，致上晚安之意；我對他笑了笑，回過神來看一下錶，覺得他站在那兒的模樣，看起來好熟悉…

新聞來源：世新－台灣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