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英倫 / 蔡奇璋
三幕‧四景:生活場景
2015.6.3
§ 之一
和導師布萊恩談過期末報告的架構之後,我沿著巷道走到圖書館,打算在視聽室登記間廂房來看電影。櫃檯人員翻查了一下記錄本,抬起頭來笑著說:「要等到六點才有空檔喔!」我想了想,決定先轉往閱覽室讀讀書,再折回來欣賞影片,所以還是先在欄位裡填了自己的名字,以及預計要觀看的電影片名,然後把本子交還給負責的先生。他接過簿本,瞄了一眼,整個人瞬間興奮起來:「你要看阿莫多瓦的《綁上綁下》?這片子棒透了!」我有點莫名所以,愣愣地看著他,他則一臉熱情,回敬我滿口白牙:「我上星期才剛看過。它絕對是阿莫多瓦最好的作品!」
§ 之二
從書架上取得一本安迪‧渥荷的作品評述,坐在臨窗的桌前凝神翻閱。讀著讀著,老覺得字裡行間對於渥荷影像創作的析論,好像也都適用於英國電影導演德瑞克‧賈曼。兩、三個小時悠悠流去,我的頸背上有抹夕照的溫意。突然間,一只大背袋甩放到我桌上來;抬眼一瞧,是韓國同學略顯疲倦地立在身側。他沒說話,用手勢比出喝茶的樣子;我笑了笑,收好物件,隨他一起轉往餐廳買點心,端著盤子坐在中庭的小花園旁吹風閒聊。老韓極其愛國,三言兩語總要扯上南、北韓間緊張敵對的態勢;這陣子,北韓的核武事宜一直是西方國家關注的焦點,同學因而顯得憂愁。我寬慰了他幾句,他才稍稍放鬆下來,接著卻又立刻說起韓國足球隊踢進世界盃的豐功偉業。
去國,懷鄉。我想誰都一樣。
§ 之三
六點一到,我準時坐進包廂觀賞《綁上綁下》。這片子有點像是威廉惠勒《蝴蝶春夢》的瘋狂版,但被綁的女主角最後到底愛上溫鈍的綁匪,所以算是有了個較為圓滿的結局。看完後,我以為這確實是阿莫多瓦作品中,相當出色的一部:節奏佳,荒誕得恰到好處,且細緻而不瑣碎;就連性愛場面,也處理得火侯適中,煽而不濫。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顏尼歐‧莫利克奈的配樂,竟能將其中原本應顯謬趣的某些片段,給烘襯得詩興盎然;綁匪反覆綑縛女主角的動作,隨著樂音鋪展,一次比一次凝深,到後來簡直像是私密的愛情儀式。
把影片交還櫃檯時,灰髮老先生好整以暇地問:「怎麼樣,很讚吧?」我朝他豎起拇指,揮手離去。想不到才華洋溢的阿莫多瓦,讓一個戲劇所的碩班生,和一位圖書館的資深職員間,有了微妙的連結。
§ 之四
走出圖書館,已經是夜裡八點多了。佇在學校附近的站牌等公車時,有位身著舊西裝、頭戴福爾摩斯式鴨舌探帽的老先生,突然湊過來,神情疲憊地向我攤開手掌,露出幾個硬幣,自言自語般地說:「…香菸?…」倫敦多遊民,我下意識伸手進褲袋中搜尋,撈出一鎊錢來,放入他手裡,讓他去買菸。不料,他卻茫惑地望著我,發了會兒愣後,示意要將銅板還給我,接著喃喃說上一串話,我這才搞清楚他是要用手上的一點錢,向我買根香菸。我很羞慚,趕緊取回硬幣,向他道歉,並告知我不抽菸,所以沒的賣。他倒是笑笑的,挺開心,直說沒關係沒關係,口中淡淡飄出酒味;路燈的白光下,我看見一條條青紫的血管,醒目地攀爬在他上了年紀、粗糙蒼白的皮膚表面。
「你是來觀光的嗎?」他很有興味的打開話匣子。
「不是。我來念書。」我朝對街指了指:「就在那學校。」
「喔… 是學生啊。那你來多久了?幾歲了?」
「我二十八,來了好幾個月了…」不知是否因為有夜色遮護的緣故,我竟一路老老實實地回覆起他的問題來。
「二十八?!一點都不像。我以為你只有二十歲!」我倆都笑了。他繼續說:「我已經六十七了,很老囉。很老,所以沒人要…」
此話一出,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只能微笑,拍拍他的肩。
巴士來了。老先生對我點點頭,豎起拇指:「年輕人,好好加油啊,祝你好運!」臨上車,我回過頭朝他揮手,也留下句「祝你好運」。接著,司機踩下油門,一個喝了點酒、在公車亭想用幾個銅錢向陌生東方客買菸的老人,就這麼消失在夜涼的街頭。
新聞來源:世新-台灣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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